泛颍

宋代苏轼

我性喜临水,得颍意甚奇。

到官十日来,九日河之湄。

吏民相笑语,使君老而痴。

使君实不痴,流水有令姿。

绕郡十余里,不驶亦不迟。

上流直而清,下流曲而漪。

画船俯明镜,笑问汝为谁?

忽然生鳞甲,乱我须与眉。

散为百东坡,顷刻复在兹。

此岂水薄相,与我相娱嬉。

声色与臭味,颠倒眩小儿。

等是儿戏物,水中少磷缁。

赵陈两欧阳,同参天人师。

观妙各有得,共赋泛颍诗。

白话译文

我的生性喜爱流水,得到颍州西湖实在是意外。

到达任所才不过十天,却有九天到颍河之滨来。

小吏和百姓互相说笑:这个太守真是老迈而痴呆。

其实并不是太守痴呆,要知道流水自有美好的姿态。

环绕郡城十多里,水流不急也不慢。

上流的河道笔直而澄静,下流的河道曲折多波澜。

我从画船上俯视明镜般的水面,笑问水中身影你到底是哪位?

忽然间风过处水面生出麟甲,吹乱了我的胡须和双眉。

水中波底分散成一百个东坡,一会儿风平浪静我的身影又在此地。

这哪里是水存心将人捉弄,它不过是和我做片刻游戏。

我想到声色气味等东西,使世间小儿七颠八倒头昏目眩。

跟水同样都是儿戏之物,水却不会让人本性磨损和改变。

赵景观、陈履常和两位欧阳子,都是参悟天与人的尊师。

由客观事物找到真谛各有所得,共同赋写泛舟颍河的歌诗。

词句注释

  1. 颍(yǐng):指颍州西湖,《清一统志》:“西湖在阜阳县西北三里,长十里,广二里。颍河合诸水汇流处也。”
  2. 十日:非实数,言其时间短。
  3. 湄(méi):水草相接处,即指水滨。
  4. 令姿:美好的姿态。令,美好。
  5. 不驶:指水流不急。驶,马行迅疾,泛指迅速。不迟:指水流亦不过缓。
  6. 漪(yī):微波。
  7. 鳞甲:形容波浪。
  8. 薄相:轻薄之相,指捉弄、开玩笑之意
  9. 臭()味:气味。
  10. 眩(xuàn):使人眩惑迷乱。
  11. 等:同。儿戏:一作“儿嬉”。
  12. 磷缁(lín zī):《论语·阳货》:“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磷,谓因磨而致薄损。缁,谓因染而变黑。后以磷缁比喻受环境影响而起不良变化。
  13. 赵:指赵令畴。陈:指陈师道。两欧阳:指欧阳修之子欧阳发、欧阳棐。
  14. 参:参悟。天人:指物我之间、客观与主观之间。
  15. 观妙:谓观物之妙,即由客观景物悟出自然与人生哲理。

作品赏析

题为“泛颍”,故不仅写“颍”,更着重写“泛”。

首两句,十字中包括三层意思:一是性本爱水;二是颍水之“奇”;三是言外之意,对颍爱得更甚了。接着写出“到官十来日,九日河之湄”,这是一个极不寻常的行动,因为从来未见过这样的“使君”,正是通过这一极不寻常的行动,写出了泛颍之勤,从而反映爱颍之深。他像拉家常似的,由颍到泛颍,由爱好到行动,作了初步介绍。至于颍之“奇”处与泛之可乐,留待下文再写。

到了下文,他妙想天开,用“吏民”的“笑相语”把诗境展开。吏民笑他“老而痴”,好像是贬语,其实却是亲昵的表现。苏轼在另一首诗中,代别人说:“吏民莫作官长看,我是识字耕田夫。”“吏民笑相语”正是没有把他当作长官看待,说他“老而痴”,就不是贬抑而是怜悯。更妙的是他否认为痴,这又与那些附庸风雅的文人不同。否认为痴,又是为了转入“流水”、“令姿”的描写。从诗的结构说,这四句是承上启下的过渡段。由于他插进“吏民”的笑语与自己的辩解,使得波澜起伏,妙趣横生。

水的姿态是很难写的,尤其是旁无山林,中无激湍,就更难写。他抓紧“流”字,先从流速写,“不驶”,“不迟”,恰到好处。再就波澜写,或“直而清”,或“曲而漪”,把颍水上、下流的姿态作了细致刻画。前面说过:他写的是“泛颍”(与梅尧臣的“看水”不同),所以不是从一点写,而是要写泛颍的全过程(十余里、上流、下流),写直处、曲处的不同姿态。观察细致,刻画精密。

水的姿态还常因风而变化。但如直写“风乍起,吹皱一河河水”,就没有多少意思了。苏轼想得很妙:先写“画船俯明镜,笑问汝为谁?”风平浪静,波平如镜,他的影子倒在水中,自己和自己开起玩笑。“汝”正是苏轼自己。忽然,微风乍起,风摇影乱,便“散为百东坡”了;然而风一停,波又静,影子“又在兹”了。他不仅写出真相,还写出变相,不仅是画工之笔,更是戏剧之笔了。对此,他说想为水的“薄相”,觉得是水在和自己开玩笑。方东树说,苏轼“随意吐属,自然高妙······情景涌现,如在目前”(《昭昧詹言》),用指此等,是很适合的。他之所以这样写,还有更深刻的用意。

“声色与臭味,颠倒炫小儿”,意谓世人为富贵荣华、声色货利所炫惑,弄得七颠八倒。在苏轼看来,其中得失,只是顷刻间的变化,也是儿戏之物,与水的玩笑没有二样。但水虽也是“儿戏物”,却“磨而不磷、涅而不缁”(《论语》),即不会使人丧失廉隅,不会使人同流合污。苏轼在《前赤壁赋》中指出“苟非吾生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与我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水与明月、清风一样,是“不用一钱买”的,是取不伤廉的。他的爱水、泛颍,用以自适,原因在此。这里也就写出了他磨而不磷、涅而不缁与淡泊明志的个性。

最后补出泛颍同游之人,有赵德麟、陈师道及欧阳修的两个儿子,这是例有之笔。妙在用“同参天人师”与“观妙各有得”,对前文作了概括。所谓“天人”,即人与自然界之间、客观与主观之间;而“观妙”则是由客观景物悟出人生哲理。陈师道诗中有“信有千丈清,不如一尺浑”,意在和光同尘;苏轼则侧重“等是儿戏物,水中不磷缁”,是各有所得的。

方东树说:“坡公之诗,每于终篇之外,恒有远景,匪人所测;于篇中又各有不测之境,其一段忽从天外插来,为寻常胸臆中所无有。”(《昭昧詹言》)用以欣赏此诗的结构,也是颇为适合的。

创作背景

苏轼于元祐六年(1091年)八月来知州事。元佑(1086年—1094年)初期,司马光一派上台,尽废王安石新法。苏轼经过多年阅历,看到“新法”实效,认为“不可尽改”,不肯“唯温(司马光封温国公)是随”,因而又为司马光一派所排挤,由翰林学士承旨兼侍读出知颍州。当时便有人说:“内翰(翰林学士承旨的雅称)只消游湖中,便可以了郡事。”(《王直方诗话》)秦观也给苏轼寄诗说:“十里荷花菡萏初,我公所至有西湖。欲将公事湖中了,见说官闲事亦无。”这首题为《泛颍》的诗,也就是写游湖的事。一方面,政简刑轻(即不去压榨百姓,不去掠夺民财),在封建社会中已算循吏;另一方面,当时,王安石变法已经失败,原来两派的政见之争,变成争权夺利,互相倾轧,使苏轼无可作为,但求洁身自好,因而以泛颍自娱。

名家评价

  • 爱新觉罗·弘历《唐宋诗醇》:楞严圆觉之理,栗里香山之笔。昔沈敦谟引《传灯录》:“良价禅师过水观影,倡曰:‘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以释此诗“散为百东坡,顷刻复在兹”二语最为得之。篇末“赵陈两欧阳”句,时赵令畤在轼幕府,陈师道教授颍州,欧阳棐欧阳发则修之二子,皆适在颖也。
  • 纪昀《纪评苏诗》:此为自在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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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简介描述:

苏轼(1037年—1101年),字子瞻,又字和仲,号铁冠道人、东坡居士,世称苏东坡、苏仙、坡仙。眉州眉山(今四川省眉山市)人,北宋文学家,书法家、画家,历史治水名人。与父苏洵、弟苏辙三人并称“三苏”。

嘉祐二年(1057年),参加殿试中乙科,赐进士及第(一说赐进士出身)。嘉祐六年(1061年),参加制科考试,授大理评事、佥书凤翔府判官。宋神宗时,曾在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任职。元丰三年(1080年),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宋哲宗即位后,出任兵部尚书、礼部尚书等职,外放治理杭州、颍州、扬州、定州等地。随着新党执政,又被贬惠州、儋州。宋徽宗时,获赦北还,病逝于常州。南宋时期,追赠太师,谥号“文忠”。

苏轼是北宋中期文坛领袖,在诗、词、文、书、画等方面取得很高成就。其诗题材广阔,清新豪健,善用夸张比喻,独具风格,与黄庭坚并称“苏黄”;其词开豪放一派,与辛弃疾同是豪放派代表,并称“苏辛”;其文著述宏富,纵横恣肆,豪放自如,与欧阳修并称“欧苏”,与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洵、苏辙、王安石、曾巩合称“唐宋八大家”;善书法,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合称“宋四家”;擅长文人画,尤擅墨竹、怪石、枯木等。作品有《东坡七集》《东坡易传》《东坡乐府》《寒食帖》《潇湘竹石图》《枯木怪石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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