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百尺朱楼临大道

近现代王国维

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

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白话译文

那百尺高的红楼,正临着宽阔的大路。不管黄昏还是清晨,楼外总传来轻雷似的车声。窈窕的佳人啊,孤独地凭倚着楼畔的阑干,无聊中把路上的行人一个个细数。

霎时间车子驶过,卷起飞尘,扑向树梢。唉,路上的行人和楼中的女子,都在这红尘中不知不觉地老去了。傍晚时候,西风吹来了冷雨。到了明朝,当更为路上积满潦水而忧伤。

词句注释

  1. 朱楼:华丽的红色楼房。
  2. 轻雷,喻车声。司马相如《长门赋》:“雷殷殷而响起兮,声像君之车音。”
  3. 不间:不间断的。
  4. 窈窕:形容女子的美好。
  5. 一霎:一阵。树杪:树梢。
  6. 陌上:指游子。楼头:指思妇。
  7. 薄晚:临近傍晚。
  8. 流潦:指雨后路上流水或沟中积水。

作品赏析

这首词不是一首传统性质的思妇之作,而是包含了哲理与意识形态之隐喻的作品。表面上写窈窕佳人的闲愁,实际上暗含人世茫茫之恨。

上半阕中的句子大都是有隐喻含义的。首先,“楼外轻雷”似可代表世俗的尘嚣,而“百尺高楼”则象征一种精神境界和智慧高度,二者本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可以互不相干,但那“闲中数尽行人小”的行为却把二者联系起来了。其次,那思妇似乎也象征着一种关怀着人间的精神与理念。盖因旧时养家糊口、争名逐利都是男子之事,所以往往是男子在红尘中陷溺较深。相比之下,女子对名利之事看得比较淡一些,所以古代有许多故事和神话,常常塑造一些女神的形象去安抚和慰藉那些在红尘中失意的男子。

“百尺朱楼临大道”的“临”,不免令我们联想起屈原《离骚》“忽临睨夫旧乡”的“临”。“百尺朱楼”中的那个女子,她居处之地的高远和“人窈窕”的娴静美好,本来都是超凡脱俗的,但“不间昏和晓”的“楼外轻雷”却使她不能与红尘隔绝;“独倚”的孤独寂寞也暗示了她有无法与红尘痛绝的爱情;“闲中数尽行人小”的行为则流露出她所有的希望与理想都寄托在红尘之中。不仅如此,“闲中数尽行人小”的口吻也含有从高处俯视红尘中人的一种旁观者的观察和反思。

“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这是写思妇居住的环境。古人常以居处之高来象征楼内人的高洁与脱俗,所以这是在烘托人物形象。“临大道”,是为引出下一句“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轻雷”是指大道上的车马声。杜甫《乐游园歌》云“白日雷霆夹城仗”,李商隐《无题》诗云“车走雷声语未通”,都以雷声形容大道上的车马声。

“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的是思妇,那是一个孤独寂寞的美丽女子,站在高楼上盼望爱人归来,颇有温庭筠《望江南》“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频洲”的意味。如果我们单从这个角度看,则这上半阕完全是传统意义上的思妇词。

下半阙“一霎车尘生树杪”的意思是说:楼上的思妇注意着远方驰来的每一辆车子,希望有一辆是她爱人乘坐的。但那些车子都没有在楼前停下,而向前驰去,只留下令人失望的车尘。所谓“尘”,其实是一种污染。那京洛的尘土是用来比喻世俗污染的。楼外的行人固然避不过,楼上的观察者也避不过。

“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之辽阔广泛,那“尘中”的痛苦,“老”的悲哀,都已超越了思妇的狭窄范围;那种悲天悯人的感情和对世界透彻的了解,已不属于作品中的思妇而属于作者本人了。“老”字,有零落凋伤的意思。你可以是清高的也可以是理性的,但是只要你没有割断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你所爱和所关怀的人和事,你就无法摆脱同他们一起零落的命运。所以,此句是出自苦难众生的叹息,是自古至今所有善于观察人生却无力把握命运的智者的共同悲哀。此句颇似辛弃疾的《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词中“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

“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傍晚时下起雨来,明天大街上将到处是污水与泥泞,路人将如何行走?纵观整个人类的历史,不也一样贯穿着许许多多无常的变化吗?此句极着力,极曲折。用意难明,焉能谓之“不隔”?虽然“隔”,亦不失为佳作。

从高楼俯视大道,会产生这么多联想,大概也只有王国维这种兼有诗人和哲学家气质的人才能做到。其实他还写过一首咏蚕诗,诗中说,蚕辛辛苦苦操劳,繁殖子孙,然后再“辗转周复始”,它这一生到底为什么呢?这实际上提出了一个“人活着到底为什么”的问题。人之不同于其他生物,是因为人有理想而且有实现理想的智慧。但人的短暂一生往往不但实现不了自己的理想,还要忍受许多苦难。这当然是一种悲观的人生观,也许是应该被批判的。但须看到,王国维的这种悲观正是由于他对人生的极度执著造成的。楼中那个窈窕女子,尽管楼外有“轻雷”的噪音,有“树杪”的车尘,有“薄晚”的风雨,有“明朝”的流潦,但她所关怀、所期待、所爱的,仍然都在楼外的大地而不在飘渺的虚空,她与大地上的那个世界始终休戚相关。

创作背景

王国维致力于填词,主要在光绪三十年(1904年)至三十三年(1907年)间。这期间,他曾饱尝生离死别的滋味。如在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他为谋生两度北上,一次归来奔父丧,一次归来赋悼亡,都是生离之继以死别。因此他的《人间词》甲、乙两稿中有不少写离恨别苦的篇什,而由于有切身感受,往往写得极其凄惋悱侧。

词人看透了世间疾苦,生离死别,于是词人作此词来抒发自己的情感。这首词是词人也以居者之相思、行者之旅愁为抒写内容,。是词人努力跳出“人间“进行观察、思索,最终仍无法摆脱得出“悲剧”结论的体现。也是作者厌世世界观的艺术表达。

名家点评

  • 《人间词话》云:“樊抗父谓余词 如《蝶恋花》‘百尺朱楼’等阙,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境。余自谓才不若古人,但于力争第一义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
  • 近人萧艾笺注作者的《人间词》,谓此词是“静安自认为成功之作,龙沐勋收入《近三百年名家词选》,极为人所称赏”。
  • 《人间词》甲乙两稿有署名山阴樊志厚序,或云是作者自撰,序中说到此词,称其“皆意境两忘。物我一体,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于千秋之间”,可谓誉扬备至。纵然是作者自诩,亦不妨视为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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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
简介描述:

王国维(1877年12月3日—1927年6月2日),初名国桢,字静安、伯隅。初号礼堂,晚号观堂,又号永观,谥忠悫。汉族,浙江省海宁州(今浙江省嘉兴市海宁)人。王国维是中国近、现代相交时期一位享有国际声誉的著名学者。

王国维早年追求新学,接受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思想的影响,把西方哲学、美学思想与中国古典哲学、美学相融合,研究哲学与美学,形成了独特的美学思想体系,继而攻词曲戏剧,后又治史学、古文字学、考古学。郭沫若称他为新史学的开山,不止如此,他平生学无专师,自辟户牖,成就卓越,贡献突出,在教育、哲学、文学、戏曲、美学、史学、古文学等方面均有深诣和创新,为中华民族文化宝库留下了广博精深的学术遗产。

1927年6月2日,王国维于颐和园中昆明湖鱼藻轩自沉。著述甚丰,有《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红楼梦评论》《宋元戏曲考》《人间词话》《观堂集林》《古史新证》《曲录》《殷周制度论》《流沙坠简》等62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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