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雨堂记

清代姚鼐

“心则通矣,人于手则窒,手则合矣,反于神则离。无所取于其前,无所识于其后。达之于不可迕,无度而有度。天机阖辟,而吾不知其故。”禹卿之论书如是,吾闻而善之。禹卿之言又曰:“书之艺自东晋王羲之,至今且千余载,其中可数者,或数十年一人,或数百年一人。自明董尚书其昌死,今无人焉。非无为书者也,勤于力者不能知,精于知者不能至也。”

禹卿作堂于所居之北,将为之名。一日,得尚书书“快雨堂”旧匾,喜甚,乃悬之堂内,而遗得丧,忘寒异,穷昼夜,为书自娱于其间。或誉之,或笑之,禹卿不屑也。今夫鸟鷇而食,成翼而飞,无所于劝,其天与之耶?虽然,俟其时而后化。今禹卿之于尚书,其书殆已至乎?其尚有俟乎?吾不知也。为之记,以待世有识者论定焉。

白话译文

“心领神会了,写于手下却显得滞塞;手下貌似相合了,却反倒和神分离了。在书写之前无所取法,在写后又无所标志。通达于不可乖迕,没有法度却又有法度。天机有开合,而我却不明白其中的原故。”禹卿论述书法如上,我听了认为他说得好。禹卿又说:“书法的艺术从东晋王羲之开始,到今天已经将近一千年了,其间可以称得上是书法家的,或者几十年出一位,或者几百年出一位。自从明朝董尚书董其昌死后,直至今天还没有书法家出现。不是没有搞书法的人,只是勤于练书法的人没有高的见识,而精于了悟的人在书法中又不能表现出来。”

禹卿在居所的北面建了一个堂屋,想要给它起个名字。有一天,他得到一块董尚书书写的“快雨堂”的旧匾,十分高兴,因此把它悬挂在堂内,从而他不再理会得到什么失去什么,忘记了寒冷暑热,整日整夜书写,在堂中自得其乐。有的人称赞他,有的人讥笑他,禹卿都不屑一顾。雏鸟靠母鸟喂食而生,翅膀长成以后就可以自由飞翔了,没有什么努力的地方,难道是上天帮助了它吗?就是这样,也必须等待时机而后发生变化。现在禹卿和董尚书相比,禹卿的书法已达到尚书书法技艺的高度吗?还是尚需等一些时候呢?我不知道。写下这篇文章,等待后世有学问的人们评定吧!

词句注释

  1. 窒:闭塞不通。此指对于节法道理内心虽很了然,但不能心于相应,准确表现。
  2. 合:相应。
  3. 离:分开。
  4. 迕(wǔ):逆、违背。
  5. 度:法度。
  6. 天机:灵性。
  7. 阖(hé)辟:关闭打开。
  8. 禹卿:王禹卿,丹徒人,姚鼐的朋友,长于书法。
  9. 善之:赞许。
  10. 王羲之:东晋著名书法家。
  11. 董尚书其昌:即明代书法家董其昌,官拜南京礼部尚书。
  12. 为书者:练习书法的人。
  13. 匾:挂在门顶或墙上的题字横牌。
  14. 得丧:得失。
  15. 鷇(kòu):待母哺食的推鸟。
  16. 劝;勉励。
  17. 俟:等待。
  18. 化:变化。
  19. 殆:大概、恐怕。
  20. 有识者:有见识的人。

作品赏析

姚鼐在《与王铁夫书》中说:“文章之境,最佳于平淡,措语遣意,有若自然生成者。”至晚年,在《稼田集序》中又进而指出:“文者,皆人之言书之纸上者尔!在乎当理切事,而不在乎华辞。”因而主张以干淡自然作为衡量文章的最高标准,这篇散文则体现着这样一种艺术追求。

文章开篇并不似一般杂记体文章那样先交代作记缘由,或描写堂奥本身的建筑、环境、求记者的寄托。而是记叙了堂主王禹卿论书法的两段话,指出书法艺术之难,便难在于心手相应,手与神合。自王羲之至今,干余年中,著名书法家甚少;而自明代大师董其昌之后,书坛则无人,原因都在于此,“勤于力者不能知,精于知者不能至”,书法造诣也就难达此境界。行文至此,才引出王禹卿作堂并以董题旧匾“快雨堂”为名的经过,着力表现堂主那种勤于练习,自得其乐的精神,称赞他专力向学,不计毁誉的品格。然后乘势而下,反扣上文的手心相应,笔与神合,推测禹卿书法已造何境。先借小鸟的“毂而食,成翼而飞,无所于劝”作比照,强调顺其自然,俟时而后化;再用反诘的语气推测禹卿书法的造诣;判断他是否已达到董其昌那种境界。或者说,还要等待时机才会臻于极至。“吾不知也。为之记,以待世有识者论定焉”,语气委婉含蓄,言辞间饱含着劝勉与期待。呼应前文,融贯全篇,看去似不经意,实则浑然一体,朴素自然,情理交融,于娓娓的笔墨中渗透着发人深思的哲理。虽在论书法,其实是在论文。而全篇这种信笔挥洒,略不经意,却又自然天成的结构和情韵,正是印证了书法艺术那种心手相应、手与神合的追求。“无所取于其前,无所识于其后,达之于不可迕,无度而有度。天机阖辟,而吾不知其故也”,姚鼐后期的散文,实在是已造此佳境,很有前代大家这类小品文的风致了。

这篇散文以王禹卿论书法的心得体会开头,不只显得开门见山,单刀直入,文笔简捷,且其所论数语本身,发自肺腑,非常真切,说明书法虽小道,非天人交相得不可。最后对于王禹卿的书法之“殆已至乎?其尚有俟乎?以“吾不知也”,“待世有识者论定焉”作结语,既表明作者的谦虚谨慎,又对王禹的书法成就寄予更高的期望,可谓文有尽而味无穷。

创作背景

“快雨堂”本是明代著名书法家董其昌题写的一块匾额。作者的朋友王禹卿在自己住所之北新筑一堂,作为练习书法之所在,想寻求一个较有寄寓而又合于此堂实际的堂名,一日,得到董其昌题写的这块旧匾,大概是觉得合乎书法家在行笔快意累累时,手底会笔墨淋漓,以致让人感到满堂风雨不胜寒。于是非常高兴,便悬之于堂,借以为名,然后则“遗得丧,忘寒暑,穷昼夜,为书自娱于其间。”作者不由十分感慨,作了这篇《快雨堂记》。

名家点评

  • 中国古代散文学会理事吴微《桐城文章与教育》:“‘今夫鸟……其尚有俟乎?吾不知也。’一连三个设问句式,给人以不尽之意,辅之以大量的虚词,增强了说理效果,又使文章显得从容不迫,摇曳多姿,情趣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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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阳张君来仪,以“静者居”名其所寓之室,尝属予记之,久辞而未获。

一日,与客往候之,入其室,竹树翳深,庭户虚寂,落然无嚣声。客顾而叹曰:“美哉居乎!使张君不勤动于外、有以自乐而成夫静者,非是居乎?”

予谓客曰:“子何言之戾耶?今有人焉,处空谷之中,栖长林之下,干戈之声不闻,车马之迹不至,其居静矣。而利禄之念不忘于心,穷约之忧每拂乎虑,虽夷然而行,块然而坐,颠倒攫攘,无异奔骛于埃壒者,子谓其果静乎?又有人焉,游于邑都,宅于市里,邻有歌呼之喧,门有造请之杂,心倦乎应答,身劳于将迎,其居非静矣。而抱廉退之节,慎出处之谊,虽逐逐焉群于众人,而进不躁忽,视世之挥霍变态倏往而倏来者,若云烟之过目,漠然不足以动之,子谓其果非静者乎?盖静也系于人,不系于居。人能静则无适而不静,是居之静无与于人,人之静亦无待于居也。虽然,亦有待其居而静者矣,然非此之谓也。《传》曰:‘居天下之广居。’广居,仁也。自克己以复之,主敬以守之,至于安重而不迁,渊靓而莫测,则其体静矣,故曰‘仁者静’。张君之志,盖在于是,而假以名其室,子岂未之思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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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予欲静而未能者,姑书以识之,俟他日从君而从事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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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鼐
简介描述:

姚鼐(nài)(1732年—1815年),字姬传,一字梦谷,室名惜抱轩(在今桐城中学内),世称惜抱先生,安庆府桐城(今安徽桐城市)人。清代散文家,与方苞、刘大櫆并称为“桐城派三祖”。

姚鼐于乾隆十五年(1750年)中江南乡试,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中进士,授庶吉士,三年后散馆改主事,曾任山东、湖南副主考,会试同考官。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入四库全书馆充纂修官,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秋,借病辞官。归里后,以授徒为生,先后主讲扬州梅花书院、安庆敬敷书院、歙县紫阳书院、南京钟山书院,培养了一大批学人弟子。嘉庆二十年(1815年),逝世于钟山书院,享年83岁。

姚鼐治学以经学为主,兼及子史、诗文。他文宗方苞,师承刘大櫆,主张“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在方苞重义理、刘大櫆长于辞章的基础上,提出“义理、考据、辞章”三者不可偏废,发展和完善了桐城派文论。为桐城派散文之集大成者。著有《惜抱轩诗文集》,编有《古文辞类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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