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讳典,字驭虚,京师人。性豪宕,喜声色狗马,为富贵容,而不乐仕宦。少好方,无所不通,而独以治疫为名。疫者闻君来视,即自庆不死。
京师每岁大疫,自春之暮至于秋不已。康熙辛未,余游京师,仆某遘疫,君命市冰以大罂贮之,使纵饮,须臾尽;及夕,和药下之,汗雨注,遂愈。余问之,君曰:“是非医者所知也。此地人畜骈阗,食腥膻,家无溷匽,污渫弥沟衢,而城河久堙,无广川大壑以流其恶。方春时,地气愤盈上达,淫雨泛溢,炎阳蒸之,中人膈臆,困惾忿蓄,而为厉疫。冰气厉而下渗,非此不足以杀其恶,故古者藏冰,用于宾、食、丧、祭,而老疾亦受之,民无厉疾。吾师其遗意也。”
予尝造君,见诸势家敦迫之使麇至。使者稽首阶下,君伏几呻吟,固却之。退而嘻曰:“若生有害于人,死有益于人,吾何视为?”君与贵人交,必狎侮,出嫚语相訾謷,诸公意不堪,然独良其方,无可如何。余得交于君,因大理高公。公亲疾,召君,不时至;独余召之,夕闻未尝至以朝也。
君家日饶益,每出,从骑十余,饮酒歌舞,旬月费千金。或劝君谋仕,君曰:“吾日活数十百人,若以官废医,是吾日系数十百人也。”诸势家积怨日久,谋曰:“陈君乐纵逸,当以官为维娄,可时呼而至也。”因使太医院檄取为医士。君遂称疾笃,饮酒近女,数月竞死。
君之杜门不出也,余将东归,走别君。君曰:“吾逾岁当死,不复见公矣。公知吾谨事公意乎?吾非医者,惟公能传之,幸为我德”乙亥,余复至京师,君柩果肂,遗命必得余文以葬。余应之,而未暇以为。又逾年,客淮南,始为文以归其狐。
君生于顺治某年共月某日,卒于康熙某年某月某日,妻某氏,子某。铭曰:义从古,迹戾世,隐于方,尚其志。一愤以死避权势,胡君之心与人异?
陈君名典,字驭虚,京城人。性情豪迈奔放,喜好歌舞女色,有富贵人的仪态,但不喜欢做官。少年时喜好医术,治病无所不能,并以治疗疾疫而闻名。患病者听说陈驭虚来为他们治病,都庆幸自己不会死去。
京城每年要暴发一次疾疫,从暮春至秋天,流传不止。康熙辛未年,我游历京城,某仆人染上疾疫。陈驭虚让人买来冰块用大瓮贮存,让病人猛饮冰水。一会就喝完了;到晚上,再用冰水冲药喝下,病者汗如雨下,于是病就好了,我问他能很快治愈病人的原因,他回答:“这不是一般的医者所能知道的。这个地方人和牲畜相杂居,吃腥羶的食物,家里又没有厕所,污水横流,弥满街道,而城里的河道久已淤塞,没有大河能流走污水。正当春天,地气充满升腾,雨水泛滥,炎阳蒸发,致使人染病。冰气寒冷而向下渗入,除了冰就没有什么能阻止恶气的,因此古时的人藏冰,用于举行宴会或办理丧事,老者患者也享用,老百姓没有生病的。我借用的是古代流传下来的思想。”
我曾经拜见陈驭虚,见到许多有权势人家派来的请他去看病来的使者成群聚集。这些使者在台阶下叩头行礼,陈驭虚伏在案上呻吟(装病),坚决推辞。人走后他从堂下退下嘻笑着说:“他活下来对人有害,死去对人有益,我为什么要为他治病呢?”与贵人交往,一定要戏弄侮辱他们,说出傲慢的话语非议他们。那些王公贵族不能忍受,但是,都认为他治病有方,对他也无可奈何。我能够结交他,是凭借大理高公的介绍。高公的父亲曾经患病,召他来,也没有按时而至;唯独我召他,晚上听说了,未尝等到早上才来。
陈驭虚家一天天地富裕起来,每每出门,数十人骑马相随,纵酒放歌,每月耗费千余两银子。有人劝他谋个官职,他说:“我每天使数百人活下来。假若因为做官废弃了医事,这样就是我每天谋杀了数十百人。”那些有权势的人家对他怨恨一天天地增加了,有人献计说:“陈驭虚以放纵享受为乐,当以官住束缚他,可以让他随叫随到。”于是让太医院下文书任命他为医士。陈驭虚于是称病.放纵饮酒,接近女色,数月以后,竟然去世。
陈驭虚闭门不出时,我准备东游而归。去和他道别。他对我说:“我不过一年就要死去,不能再见到你了!您知道我恭谨地对待你的用意吗?我无非是个医生,只有您能替我作传,希望我能受到您的恩惠。”乙亥年,我再到京城,听说他又留下遗言,一定要得到我替他写的文章才下葬。我答应了,但没有时间完成。又过了一年,客居淮南,才写下文章送给他的儿子。
陈驭虚生于顺治某年某月某日,死于康熙某年某月某日。妻某氏。子某。墓志铭:他的德义可以追古,他的行为违背世情。埋首行医,守志不移。愤然而死避开权势,为什么你的心思与常人迥异?
陈驭虚是作者的好朋友,他不是医生,却精于医术,“不乐仕宦”而“隐于方”。他行医是为高尚其志、固守其操,最后为避权势,竟然“一愤而死”。文章选取“治疫”一事来表现他的高明医术;用“拒诊”、“拒仕”两件事来表现他的人品气骨,突出了他固守其操、善恶分明、刚正不阿的品格。
“治疫”一事集中体现在文章的第一段中。在简单交代墓介绍之后,突然折转一笔,从侧面烘托,赞扬他妙手回春的医术:“疫者闻君来视,即自庆不死”。这一番正反相衬的虚写之后,立即转入具体的记叙,举出自己亲见的一件事,正面叙述他给人治病的情形,而这段记叙又极讲究层次,先说治疗经过,说明疗法奇异:“命市冰以大罂贮之,使纵饮。”再写治疗效果;“和药下之,汗雨注,遂愈。”然后递进一层,记叙他的一篇谈话,分析疫病原因,找准病源,并借鉴古人的经验,寻求出医理。既使这种精湛的医术有合情合理的解释,又写出了人物治世救民的济世思想,和下文写他的品格与气节暗通关节。
第二、三两段则递进一层,从品格、气骨的高度对人物作进一步的描绘。先写“拒诊”。他行医于世,自然是治病救人。但当“诸势家敦迫之使”蜂拥而来,以“稽首”之礼请他出诊时,他却装出种种病态,“固却之”。这是因为“人”在他心目中有善恶之分:“若生有害于人,死有益于人,吾何视为?”他正直刚强,嫉恶如仇,憎恨那些祸害人民的达官显贵到了“恨之欲其死”的程度。而与贵人交往时,则“必狎侮,出嫚语相訾謷”,全然不顾可能带来的祸害。为一般并无劣迹的达官显贵治病,也往往不能随叫随到。相反,对挚友方苞的召请,却是招之即来,相比之下,他的“迹戾世”,重情义、轻势利的品德便表现得十分突出。这旁逸斜出的一笔,也为下文嘱托作者为其作墓志铭预作为伏笔。
这种处世态度必然招致权贵们的妒恨,但又因“良其方”而“无可如何”。于是,便策划了一个可“时呼而至”的阴谋来限制他:“使太医院檄取为医士”。但他却“称疾笃,饮酒近女,数月竟死”,以一种决绝的态度来对待这批权贵。至此,一位刚强不屈、济世为民的方士的形象已写得跃然纸上了。作者又再补叙一笔,交代自己受托为其作志铭的经过。最后以简短的铭词将上文所叙种种品格一一收束,和开头的概括性介绍一一对照,显得首尾圆台、神酣情足。
这篇文章体现传统古文理沦的另一个特点,便是对人物的评价力求公允。唐宋大家之一的曾巩在阐释欧阳修关于碑志应“事信言文”的主张时,曾明确指出要“议之不恂”而“文章兼胜”,评价应“公与是”(曾巩《寄欧阳舍人书》),方苞这篇文章对墓主的评价也一样,对陈驭虚的挥金如土,“喜声色狗马,为富贵容”,“饮酒歌舞,旬日费干金”,作者不无褒贬,行文中也暗含着对这种习气的批评在内,但认为瑕不掩瑜,对人物主要品格,他又给予了深情的赞扬。
这篇墓志铭撰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撰此文的前一年,方苞在京师,馆于汪氏,其间因高裔介绍,得识陈驭虚,这年冬天,方苞东归,授经宝应乔氏,第二年闻驭虚病故,有先约在前,特撰此墓志文,以表追思之意。
庄子,蒙人也。尝为蒙漆园吏。没千余岁,而蒙未有祀之者。县令秘书丞王兢始作祠堂,求文以为记。
谨按《史记》,庄子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 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此知庄子之粗者。余以为庄子盖助孔子者,要不可以为法耳。楚公子微服出亡,而门者难之。其仆操棰而骂曰:“隶也不力。”门者出之。事固有倒行而逆施者。以仆为不爱公子,则不可;以为事公子之法,亦不可。故庄子之言,皆实予,而文不予,阳挤而阴助之,其正言盖无几。至于诋訾孔子,未尝不微见其意。其论天下道术,自墨翟,禽滑厘,彭蒙,慎到,田骈,关尹,老聃之徒,以至于其身,皆以为一家,而孔子不与,其尊之也至矣。
然余尝疑《盗跖》,《渔父》,则若真诋孔子者。至于《让王》,《说剑》,皆浅陋不入于道。反复观之,得其《寓言》之意,终曰:“阳子居西游于秦,遇老子。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谁与居。太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然变容。其往也,舍者将迎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去其《让王》,《说剑》,《渔父》,《盗跖》四篇,以合于《列御寇》之篇,曰:“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曰:‘吾惊焉,吾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然后悟而笑曰:“是固一章也。”庄子之言未终,而昧者剿之以入其言。余不可以不辨。凡分章名篇,皆出于世俗,非庄子本意。元丰元年十一月十九日。
卷尽愁云,素娥临夜新梳洗。暗尘不起,酥润凌波地。
辇路重来,仿佛灯前事。情如水。小楼熏被,春梦笙歌里。
嗷嗷空城雀,身计何戚促。
本与鹪鷯群,不随凤皇族。
提携四黄口,饮乳未尝足。
食君糠秕馀,常恐乌鸢逐。
耻涉太行险,羞营覆车粟。
天命有定端,守分绝所欲。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谁道阴山行路难。风毛雨血万人欢。松梢露点沾鹰绁,芦叶溪深没马鞍。
依树歇,映林看。黄羊高宴簇金盘。萧萧一夕霜风紧,却拥貂裘怨早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