辕马说

清代方苞

余行塞上,乘任载之车,见马之负辕者而感焉。

古之车,独辀加衡而服两马。今则一马夹辕而驾,领局于轭,背承乎韅,靳前而靽后。其登阤也,气尽喘汗而后能引其轮之却也;其下阤也,股蹙蹄攒而后能抗其辕之伏也。鞭策以劝其登,棰棘以起其陷,乘危而颠,折筋绝骨,无所避之。而众马之前导而旁驱者,不与焉。其渴饮于溪,脱驾而就槽枥,则常在众马之后。

噫!马之任,孰有艰于此者乎?然其德与力非试之辕下不可辨。其或所服之不称,则虽善御者不能调也。驽蹇者力不能胜,狡愤者易惧而变,有行坦途惊蹶而偾其车者矣。其登也若跛,其下也若崩,泞旋淖陷,常自顿于辕中,而众马皆为所掣。呜呼!将车者其慎哉。

白话译文

我行走在边塞上,乘坐负重的马车,见到负辕的马而产生诸多感慨。

过去的老式马车,只有一根车辕而两边各驾一匹马,现在的马车由一匹马夹在两根车辕当中,头上和脖胫套上缰绳,背部系上皮带,胸和臀部也被勒紧。当它爬坡时,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才能拉动车轮前进,当它下坡的时候,又要收紧大腿紧攒四蹄才能抵住车辕不致倒伏。赶车的人用鞭子抽打使它前进,用棍棒枝条的暴虐来催促它从深陷中拽起车来。如果车在险恶陡峻的地方翻倒了,筋断骨折是根本无可避免的,其余在前面引路和在旁边副驾的马绝不会是这样。它渴了到溪边饮水,卸驾之后到槽枥去吃草料,则常常在众马之后。

唉!辕马的使命,难道还有比它更艰巨的吗?然而它的德性和能力,不经过驾辕的反复尝试是分辨不出来的。别的马要不就是与夹辕不相称,虽然可以担此重任但却不够协调。品质低劣的马,力量又不能胜任。狡黠而脾气不好的马,容易受惊出事,有的甚至行走在平坦大道上都会因惊蹶而翻车。让它拉车上坡就象跛的瘸的一样,下坡则又像塌倒的山岩无可阻挡,遇见泥泞就打滑而经过深坑就沉陷,常常困乏在车辕之中,使其余的马也因此受到牵制不能正常地行走了。唉,驾御车马的人一定要慎重呀!

词句注释

  1. 行塞上:方苞入值南书房后,常随康熙皇帝去承德热河行宫,承德在古长城以北不远,故称此为“塞上”。
  2. 任载:负载。
  3. 辀(zhōu):先秦时代,马车一般只有中间一根车杠,叫辀。汉代以后,才用两根车杠分列左右,叫辕。衡:辀头上的横木。服:驾。
  4. 夹辕:夹在两辕中间。
  5. 领局于轭:马的颈部被拘限于轭下。领:颈。轭:马具,马驾车时套在颈部。
  6. 韅(xiǎn):马肚带。
  7. 靳(jìn):马具,勒在马胸部的皮带。靽(bàn):马具,套在马后的皮带。
  8. 阤(zhì):山坡。
  9. 引其轮之却:意为拉着车轮向前,不使后退。却:退。
  10. 股蹙(cù)蹄攒(cuán):形容马驾车下坡时紧张吃力的样子。股:大腿。蹙,收紧。攒,集拢。
  11. 鞭策以劝其登:用鞭打以催促其用力向上登坡。劝:鼓励,催促。
  12. 棰(chuí):鞭子。棘:带刺的枝条。陷:指陷入泥泞。
  13. 乘危而颠:因为遇到危难而跌倒。颠:倒,跌倒。
  14. 不与:不参与,意为不会遇到辕马所遭遇的那些危难。
  15. 槽枥(lì):喂马的木槽。
  16. 德:品性。
  17. 称(chèn):相称,适合。
  18. 驽(nú):能力低下的马。蹇(jiǎn简):跛足,此处亦指驽马。
  19. 狡:狡诈。愤:易怒。
  20. 偾(fèn):翻。
  21. 其下也若崩:意谓车下坡时辕马力不能支,像要崩塌一样。
  22. 泞旋淖陷:意谓遇到泥泞则回旋不进,陷入泥沼则不能起。淖(nào):泥沼。
  23. 顿:困顿疲惫。
  24. 掣(chè):牵制。
  25. 将车:赶车。

作品赏析

韩愈的杂文《马说》,曾以其名句“世有伯乐,然后有于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传诵于世。这篇散文立意与艺术形式,都显示出脱胎于《马说》的痕迹。

方苞虽然生长于清初,但对明季朝政的腐败与黑暗,有着相当深刻的了解和认识。《书卢象晋传后》、《书孙文正传后》、《书潘允慎家传后》等文章中,作者一再论及鄙污小人与庸碌之徒把持朝廷,“嫉贤庇党,以覆邦家”的历史教训。入仕清廷之后,又因为入直南书房,常生活于清政权的最上层,更亲眼目睹了朝政之中的种种弊端,大臣之中,或燕燕居息,或劬劳王事,庸贤杂陈,劳逸不匀。贤者为国负重,待遇却往往不高,且容易获罪;而庸劣之辈却又常常窃据要职,结果常将事情办坏。这和明季的状况并没有什么两样。显然,文章写辕马之劳苦和驽马之无能、狡愤一类烈马之倾车误事,正是力图从这极其贴切的比喻和鲜明的对比中,来阐发深刻的道理,总结沉痛的历史教训。正因为辽息如此,这简短文虽不似韩愈《马说》那样饱含着自身怀才不遇的深刻感慨,但却从更为开阔的角度奇寓着一种家国兴亡的深沉感喟,有一冲深厚的历史绵延感,显得更为典稚博厚。

在写法上,这篇散文也极似《马说》,取叙议结合的形式,但又略有不同、文章分两部分,先写往灭塞上乘马车见辕马的种种勤苦,以错落有致的排比句式,极力写其羁绊之多,负荷之重,鞭打之频繁,危难之深重,而享受休憩却远不及拉套之众马,文中奔涌着一股深沉的不平之气。然后承势而下,转入议论,指出庸劣之马不能胜任,使善御车者也无法调理;而狡愤之马又难以驾驭,用以夹辕反至牵掣众马乃至“行坦途惊蹶而愤其车”。作者由此而发出感叹:“呜呼!将车者其慎哉!”文章句句说马,又句句有所指,终不说破,而文意自见,显得细针密缝,首尾圆合。唯其如此,这一结论也就和《书卢象晋传后》的结尾一样,既深沉而又惊警,有震聋发聩的力量。

创作背景

《望溪先生年谱》附录《文目编年》系本文于“年四十至五十”之间。此说不甚确切。先生于四十六岁前无“行塞上”的机会。《南山集》案判决出狱后,于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入直南书房。从此时起,每年夏天都要陪同康熙皇帝到热河“避暑山庄”一次。直到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年谱》还有“扈跸热河”的记载。文中“余行塞上”之语,盖指此。这篇文章当写于这阶段。从内容上看,应该是作者为讽喻朝廷谨慎用人而作。

名家点评

  • 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陶文鹏《中外散文诗鉴赏大观·中国古代类散文诗卷》:“本文语言简洁,三言两语,就把对象勾划得维妙维肖、活灵活现。”

猜你喜欢

摸鱼儿·海棠

宋代 • 刘克庄

甚春来、冷烟凄雨,朝朝迟了芳信。蓦然作暖晴三日,又觉万姝娇困。霜点鬓。潘令老,年年不带看花分。才情减尽。怅玉局飞仙,石湖绝笔,孤负这风韵。

倾城色,懊恼佳人薄命。墙头岑寂谁问?东风日暮无聊赖,吹得胭脂成粉。君细认。花共酒,古来二事天尤吝。年光去迅。漫绿叶成阴,青苔满地,做得异时恨。

郑驸马宅宴洞中

唐代 • 杜甫

主家阴洞细烟雾,留客夏簟清琅玕。

春酒杯浓琥珀薄,冰浆碗碧玛瑙寒。

误疑茅堂过江麓,已入风磴霾云端。

自是秦楼压郑谷,时闻杂佩声珊珊。

菩萨蛮·朔风吹散三更雪

清代 • 纳兰性德

朔风吹散三更雪,倩魂犹恋桃花月。梦好莫催醒,由他好处行。

无端听画角,枕畔红冰薄。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

祭欧阳文忠公文

宋代 • 王安石

夫事有人力之可致,犹不可期,况乎天理之溟漠,又安可得而推!

惟公生有闻于当时,死有传于后世,苟能如此足矣,而亦又何悲!如公器质之深厚,智识之高远,而辅学术之精微,故充于文章,见于议论,豪健俊伟,怪巧瑰琦。其积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发于外者,烂如日月之光辉。其清音幽韵,凄如飘风急雨之骤至;其雄辞闳辩,快如轻车骏马之奔驰。世之学者,无问识与不识,而读其文,则其人可知。

呜呼!自公仕宦四十年,上下往复,感世路之崎岖;虽屯邅困踬,窜斥流离,而终不可掩者,以其公议之是非。既压复起,遂显于世;果敢之气,刚正之节,至晚而不衰。

方仁宗皇帝临朝之末年,顾念后事,谓如公者,可寄以社稷之安危;及夫发谋决策,从容指顾,立定大计,谓千载而一时。功名成就,不居而去,其出处进退,又庶乎英魄灵气,不随异物腐散,而长在乎箕山之侧与颖水之湄。

然天下之无贤不肖,且犹为涕泣而歔欷。而况朝士大夫,平昔游从,又予心之所向慕而瞻依!

呜呼!盛衰兴废之理,自古如此,而临风想望,不能忘情者,念公之不可复见而其谁与归!

与施从事书

南北朝 • 吴均

故鄣县东三十五里 ,有青山,绝壁千尺,孤峰入汉 ;绿嶂百重,清川万转。归飞之鸟,千翼竞来;企水之猿 ,百臂相接。秋露为霜,春罗被径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信足荡累颐物 ,悟衷散赏 。

方苞
简介描述:

方苞(1668年-1749年),字凤九,一字灵皋,晚号望溪,亦号南山牧叟,安徽桐城人。中国清代散文家、经学家。

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方苞举江南乡试第一名。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中会试第四名,以母病归家未及殿试。康熙五十年(1711年),以戴名世“《南山集》案”被牵连入狱。两年后被赦,隶汉军旗籍,以布衣入直南书房。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充武英殿修书总裁。雍正(1723年-1735年)时,免去旗籍,仍归汉籍,累官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翰林院侍讲学士、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一统志》馆总裁、《皇清文颖》馆副总裁等。乾隆时(1736年-1796年),再入南书房,任礼部右侍郎、三礼馆副总裁、经史馆总裁等职。乾隆七年(1742年),辞官归居南京,闭门谢客,著述终老。乾隆十四年(1749年)八月十八日,卒于上元家中,享年82岁。

方苞于文学继承归有光“唐宋派”古文传统,严于义法,为清代“桐城派”古文之初祖,与刘大櫆、姚鼐尊称为“桐城三祖”。论学以程朱为宗,究心宋儒义理之学,后桐城派古文家,耽心义理,习服程朱,皆以方苞为先路。著作有《周官辨》《春秋通论》《望溪文集》《史记注补正》等。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