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三江看潮,实无潮看。午后喧传曰:“今年暗涨潮。”岁岁如之。
庚辰八月,吊朱恒岳少师至白洋,陈章侯、祁世培同席。海塘上呼看潮,余遄往,章侯、世培踵至。立塘上,见潮头一线,从海宁而来,直奔塘上。稍近,则隐隐露白,如驱千百群小鹅擘翼惊飞。渐近,喷沫溅花,蹴起如百万雪狮,蔽江而下,怒雷鞭之,万首镞镞,无敢后先。再近,则飓风逼之,势欲拍岸而上。看者辟易,走避塘下。潮到塘,尽力一礴,水击射,溅起数丈,著面皆湿。旋卷而右,龟山一挡,轰怒非常,炮碎龙湫,半空雪舞。看之惊眩,坐半日,颜始定。
先辈言:浙江潮头,自龛、赭两山漱激而起。白洋在两山外,潮头更大,何耶?
按照以往的惯例,三江口其实没有海潮可看。午后就有人在那里喧闹:“今年会悄悄地涨潮。”年年都是这样。
崇祯十三年八月,我前往白洋吊唁朱恒岳少师,陈章侯与祈世培和我一同前往。海塘上有人呼喊着去看海潮,我急忙跑过去,他俩一会儿也到了。我们站在海塘上,看见潮头像一条线一样,从海宁往这里涌来,直奔海塘上。潮水稍微靠近的时候,潮头隐隐约约的露出一片白色,就像千百群小鹅被驱赶而来,张开翅膀惊惶地扑飞。渐渐逼近的时候,泡沫喷涌,浪花像冰花一样图被踢得四处飞溅,如同百万头雪狮铺天盖江、长驱而下,好像有怒雷在鞭策它们,千万头雪狮迅速奔跑,争先恐后。潮水再逼近一些,好像被飓风逼迫而来,那架势好像要拍打着堤岸涌上来。观看海潮的人害怕地往后倒退,跑到海塘下面躲避。海潮到达海塘,拼尽全力一搏,海水冲击喷射,溅起水花高达几丈,看潮的人身上都被溅湿了。海潮旋转翻腾向右边涌去,被龟山挡住,水势更加强烈,水声更加轰响,好像用大炮炸毁大龙湫一样,半空中水花像雪花一样飞舞。观看的人为之惊异眩目,坐了半天,脸色才开始慢慢恢复。
先辈曾告诉我:浙江的海潮是从龛山和赭山开始翻涌奔腾而起的。白洋离这两座山很远,潮头却更大,这是什么原因呢?
文章描写按照空间顺序一一展开,将海潮由远及近的情形和样子都描摹得惟妙惟肖,尤其是比喻,如“一线”“群鹅”“百万雪狮”“雪舞”。又善于侧面烘托,将观潮人的情态写出来,以此反映出海潮的气势和场面的壮观,足以摄人心魄。
文意一气奔注,如挟狂风骤雨而至,节奏极快,令人目不暇接。潮头一线,如从天降;既而隐隐露白,如驱千百群小白鹅,扑啦啦奋翅惊飞;“渐近喷沫,冰花蹴起,如百万雪狮蔽江而下”,不仅比喻新奇、生动,而且赋予了钱塘江潮以性灵,如百万雪狮奔腾咆哮一般。 “始雷鞭之”,状其怒;“飓风逼之”,喻其狂,字字惊心,招招狠辣,凸现了生命的狂野和不可羁勒。潮到塘头,拼力一击,浪花飞溅,着面皆湿,读来似有沁沁凉意。待到龟山横截,砰然轰然,“炮碎龙湫,半空雪舞”,这时的观潮者便心怦怦然,久久不能平复,既惊诧于白洋潮之壮美,也震怖于大自然的威灵。
此篇尽显张岱之文的生辣、霸气,笔挟霜刀,虎虎生风。文章纯以气胜,几令人心目俱眩。情之所至,沛然不可以御,文思汹涌。喷薄而出,一如钱塘江潮,雷奔海立。
此文是《陶庵梦忆》中的一篇。《陶庵梦忆》中文章基本于明亡后创作,但此篇或许创作于明亡前。明崇祯十三年(1640年)八月,张岱与朋友陈洪绶、祁世培因吊唁朱恒岳少师,在绍兴西北滨海的白洋村,见到了气势不凡、极为壮观的钱塘江潮,因此有了这篇文章。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一尺过江山,万点长淮树。石上水潺潺,流入青溪去。
六月北风寒,落叶无朝暮。度樾与穿云,林黑行人顾。
天台生困暑,夜卧絺帷中,童子持翣飏于前,适甚,就睡。久之,童子亦睡,投翣倚床,其音如雷。生惊寤,以为风雨且至也,抱膝而坐。
俄而耳旁闻有飞鸣声,如歌如诉,如怨如慕,拂肱刺肉,扑股噆面,毛发尽竖,肌肉欲颤。两手交拍,掌湿如汗,引而嗅之,赤血腥然也。大愕,不知所为。蹴童子,呼曰:“吾为物所苦,亟起索烛照!”烛至,絺帷尽张,蚊数千皆集帷旁,见烛乱散,如蚁如蝇,利嘴饫腹,充赤圆红。生骂童子曰:“此非噆吾血者耶?皆尔不谨,褰帷而放之入!且彼异类也,防之苟至,乌能为人害?”童子拔蒿束之,置火于端,其烟勃郁,左麾右旋,绕床数匝,逐蚊出门。复于生曰:“可以寝矣,蚊已去矣!”
生乃拂席将寝,呼天而叹曰:“天胡产此微物而毒人乎?”童子闻之,哑尔笑曰:“子何待己之太厚,而尤天之太固也!夫覆载之间,二气絪缊,赋形受质,人物是分。大之为犀象,怪之为蛟龙,暴之为虎豹,驯之为麋鹿与庸狨,羽毛而为禽为兽,裸身而为人为虫,莫不皆有所养。虽巨细修短之不同,然寓形于其中,则一也。自我而观之,则人贵而物贱;自天地而观之,果孰贵而孰贱耶?今人乃自贵其贵,号为长雄;水陆之物,有生之类,莫不高罗而卑网,山贡而海供,蛙黾莫逃其命,鸿雁莫匿其踪。其食乎物者,可谓泰矣,而物独不可食于人耶?兹夕蚊一举喙,即号天而诉之;使物为人所食者,亦皆呼号告于天,则天之罚人,又当何如耶?且物之食于人,人之食于物,异类也,犹可言也。而蚊且犹畏谨恐惧,白昼不敢露其形,瞰人之不见,乘人之困怠,而后有求焉。今有同类者,啜粟而饮汤,同也;畜妻而育子,同也;衣冠仪貌,无不同者。白昼俨然乘其同类之间而陵之,吮其膏而盬其脑,使其饿踣于草野,离流于道路,呼天之声相接也,而且无恤之者。今子一为蚊所噆,而寝辄不安;闻同类之相噆,而若无闻。岂君子先人后身之道耶?”
天台生于是投枕于地,叩心太息,披衣出户,坐以终夕。
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
当轩对樽酒,四面芙蓉开。
成纪星郎字义山,适归高壤抱长叹。
词林枝叶三春尽,学海波澜一夜干。
风雨已吹灯烛灭,姓名长在齿牙寒。
只应物外攀琪树,便著霓裳上绛坛。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
良马足因无主踠,旧交心为绝弦哀。
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