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建安五年,上与袁绍战于官渡,时余始植斯柳,自彼迄今,十有五载矣。左右仆御已多亡。感物伤怀,乃作斯赋。
伊中域之伟木兮,瑰姿妙其可珍。禀灵祗之笃施兮,与造化乎相因。四气迈而代运兮,去冬节而涉春。彼庶卉之未动兮,固肇萌而先辰。盛德迁而南移兮,星鸟正而司分。应隆时而繁育兮,扬翠叶之青纯。修干偃蹇以虹指兮,柔条阿那而蛇伸。上扶疏而孛散兮,下交错而龙鳞。在余年之二七,植斯柳乎中庭。始围寸而高尺,今连拱而九成。嗟日月之逝迈,忽亹亹以遄征。昔周游而处此,今倏忽而弗形。感遗物而怀故,俯惆怅以伤情。于是曜灵次乎鹑首兮,景风扇而增暖。丰弘阴而博复兮,躬恺悌而弗倦。四马望而倾盖兮,行旅仰而回眷。
秉至德而不伐兮,岂简车而择贱。含精灵而寄生兮,保休体之丰衍。惟尺断而能植兮,信永贞而可羡。
往昔建安五年,主上与袁绍在官渡作战,当时我栽下了这棵柳树;从那时到现在,已有十五年了。左右亲近、仆役已有很多辞别人世,我的心情被这柳树感动,充满悲伤和怀念,于是写下这篇赋文。
柳树是中土奇伟的树木,它的姿态瑰丽美妙,的确值得珍惜。它禀受着神祇的厚施,与大自然的创造、化育相互因循。一一四季运行,依次更替;冬天渐渐逝去,春天来临,其他各种草木还没有萌动,柳树却率先长出了嫩芽。一一四时的旺盛之气不断地向南方迁移,星宿正指向春分。柳树顺应着这种隆盛的时节变得愈加繁茂,高扬起青翠纯净的叶片儿。修长的枝干弯曲俯仰,犹如彩虹在空中延伸;细的枝条柔软婀娜,仿佛如长蛇不停地蜿蜒蠕动。茂盛而且疏密有致的枝叶向四面分散,互相交错缠绕的树根如同龙鳞。那一年我十四岁,在庭院中间栽下了这林柳树。开始只有一寸粗、一尺高,可现在不仅有一抱粗,而且异常高大。真让人感叹,流逝的岁月不停地永远离去。当初在这树下优游自在,可倏忽之间现在已是人事全非!这株生长至今的柳树使我不禁心动,因此回想起那使人留恋的过去。进退俯仰,我的心中充满惆怅和感伤。此时太阳已至鹑首,暖和的夏风不停地吹拂,天气越来越热。柳树把它广大的浓荫覆盖了众人,自身却平易和乐,永不曾满足。四马望见这棵柳树,迅速地拉着车儿向它奔驰;行人、旅客不停地仰望、回顾。
它胸怀大德却从不炫耀;普遍地给世人带来凉荫,不管他们高贵还是低贱。它内含灵异,生存于天地之间,保持着自身美盛的风姿。只要剪下一尺细条就可以栽培,实在是忠贞不渝,令人羡慕。
《柳赋》描摹柳树的风姿,用语简约面生动逼真:“修干偃蹇以虹指兮,柔条阿那而蛇伸。上扶疏而孛散兮,下交错而龙鳞”;或写他弯曲的树干,或写它婀娜的细枝,或写它繁盛的枝叶,或写它纠结的树根,虽寥寥数语,却已尽现柳树的整体特征。
然而作者的意图,并非只在描摹柳树的绰约姿态,而尤在挖掘它的内在精神:“丰弘阴而博覆兮,躬恺悌而弗倦”;“秉至德而不伐兮,岂简卑而择贱”;“含精灵而寄生兮,保休体之丰衍”;“惟尺断而能植兮,信永贞面而羡”。极其简括、准确而又有层次地揭示了柳树的内在意蕴:博覆而又平易,含德不露而且平等待人,内含灵异之气而又能涵养健全的生命,富有活力而且坚贞不渝。《柳赋》咏柳,同时也是吟咏一种人格精神。
另外,赋作写柳树在十五年之中的变异的时候,也流露了作者对去日苦多的感慨:“在余年之二七,植斯柳乎中庭。始围寸而高尺,今连拱而九成。嗟日月之逝迈,忽查查以征”,感物伤怀,亦是凄恻动人。
《柳赋》,一般认为这是曹丕和邺下文人王粲等人的唱和之作,并无什么寄托和新意。而对于它的创作时地,学者颇有不同的看法,陆侃如认为,《柳赋》作于建安十九年(214年),他的理由是:“王粲、陈琳均有《柳赋》,但下年丕在孟津,粲、琳随操西征,故系于本年。”俞绍初根据《初学记》卷二八引《柳赋》中“于是曜灵次乎鹑首”一语把此赋的创作时间定为建安二十年(215年)的五月。刘知渐认为作于建安二十年的四月,他说:“夏四月,曹丕随军途中过某地旧居,看见自己十五年前所种柳树,已经长成,十分感慨,写了一篇《柳赋)》。”曹道衡和沈玉成认为《柳赋》作于孟津:“官渡战时,袁氏据河之东、北,曹氏据河之西、南,洛阳、孟津当属曹军后方,丕其时驻此植柳。建安二十年二、三月间,作此赋。”张可礼《三曹年谱》比校审慎,他仅根据丕序系于建安二十年:“是年:曹丕作《柳赋》《孟津》诗。”
此外,还有人认为《柳赋》应作于建安二十年(215年)三月初,是曹丕这年在去守孟律的途中走到官渡时所作,当时曹丕与曹植争太子位正处于劣势,《柳赋》反映了他抑郁不得志的心情;也有人认为《柳赋》作年当为黄初六年(225年)十二月至黄初七年(226年)一月间。
望江南兮清且空,对荷花兮丹复红。卧莲叶而覆水,乱高房而出丛。楚王暇日之欢,丽人妖艳之质。且弃垂钓之鱼,未论芳望江南兮清且空,对荷花兮丹复红。卧莲叶而覆水,乱高房而出丛。楚王暇日之欢,丽人妖艳之质。且弃垂钓之鱼,未论芳萍之实。唯欲回渡轻船,共采新莲。傍斜山而屡转,乘横流而不前。于是素腕举,红袖长。回巧笑,堕明珰。荷稠刺密,亟牵衣而绾裳。人喧水溅,惜亏朱而坏妆。物色虽晚,徘徊未反。畏风多而榜危,惊舟移而花远。
歌曰:常闻蕖可爱,采撷欲为裙。叶滑不留綖,心忙无假薰。千春谁与乐,唯有妾随君。
忆昔西池池上饮,年年多少欢娱。别来不寄一行书。寻常相见了,犹道不如初。
安稳锦衾今夜梦,月明好渡江湖。相思休问定何如。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无。
见五渎之东写,睹六水之南驰,挥灵海之委输,孰石穴之永归。
若乃长山款跨,外内乖隔,下无伏流,上无夷迹,麕兔望冈而旋归,鸿雁睹峰而反翮。既陟麓而践坂,遂升降於山畔。顾後路之倾巘,眺前磴之绝岸。看朝云之抱岫,听夕流之注涧。罗石棋布,怪谲横越。非山非阜,如楼如阙。斑采类绣,明白若月。萝蔓绝攀,苔衣流滑。
虫声冬思苦于秋,不解愁人闻亦愁。
我是老翁听不畏,少年莫听白君头。
余尝游于京师侯家富人之园,见其所蓄,自绝徼海外奇花石无所不致,而所不能致者惟竹。吾江南人斩竹而薪之,其为园,亦必购求海外奇花石,或千钱买一石、百钱买一花,不自惜。然有竹据其间,或芟而去焉,曰:“毋以是占我花石地。”而京师人苟可致一竹,辄不惜数千钱;然才遇霜雪,又槁以死。以其难致而又多槁死,则人益贵之。而江南人甚或笑之曰:“京师人乃宝吾之所薪。”呜呼!奇花石诚为京师与江南人所贵。然穷其所生之地,则绝徼海外之人视之,吾意其亦无以甚异于竹之在江以南。而绝徼海外,或素不产竹之地,然使其人一旦见竹,吾意其必又有甚于京师人之宝之者。是将不胜笑也。语云:“人去乡则益贱,物去乡则益贵。”以此言之,世之好丑,亦何常之有乎!
余舅光禄任君治园于荆溪之上,遍植以竹,不植他木。竹间作一小楼,暇则与客吟啸其中。而间谓余曰:“吾不能与有力者争池亭花石之胜,独此取诸土之所有,可以不劳力而蓊然满园,亦足适也。因自谓竹溪主人。甥其为我记之。”余以谓君岂真不能与有力者争,而漫然取诸其土之所有者?无乃独有所深好于竹,而不欲以告人欤?昔人论竹,以为绝无声色臭味可好。故其巧怪不如石,其妖艳绰约不如花。孑孑然有似乎偃蹇孤特之士,不可以谐于俗。是以自古以来,知好竹者绝少。且彼京师人亦岂能知而贵之?不过欲以此斗富,与奇花石等耳。故京师人之贵竹,与江南人之不贵竹,其为不知竹一也。
君生长于纷华而能不溺乎其中,裘马、僮奴、歌舞,凡诸富人所酣嗜,一切斥去。尤挺挺不妄与人交,凛然有偃蹇孤特之气,此其于竹,必有自得焉。而举凡万物可喜可玩,固有不能间也欤?然则虽使竹非其土之所有,君犹将极其力以致之,而后快乎其心。君之力虽使能尽致奇花石,而其好固有不存也。嗟乎!竹固可以不出江南而取贵也哉!吾重有所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