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
闻君扫却赤县图,乘兴遣画沧洲趣。
画师亦无数,好手不可遇。
对此融心神,知君重毫素。
岂但祁岳与郑虔,笔迹远过杨契丹。
得非玄圃裂,无乃萧湘翻?
悄然坐我天姥下,耳边已似闻清猿。
反思前夜风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
元气淋漓障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
野亭春还杂花远,渔翁暝踏孤舟立。
沧浪水深青溟阔,欹岸侧岛秋毫末。
不见湘妃鼓瑟时,至今斑竹临江活。
刘侯天机精,爱画入骨髓。
处有两儿郎,挥洒亦莫比。
大儿聪明到,能添老树巅崖里。
小儿心孔开,貌得山僧及童子。
若耶溪,云门寺。
吾独胡为在泥滓,青鞋布袜从此始。
走进刘单家厅堂,一抬眼就看见山水屏障,其枫树之生,烟雾之起震撼人心。
刘单刚画完了描绘奉先县的《赤县图》,又乘兴画出了这幅充满隐逸情趣的山水障子。
画师虽然很多,但是一个好的画师确实很难得的。
从刘单呕心沥血画山水障子来看,可知他是酷爱绘画艺术的。
刘画水平超过了杨契丹、祁岳和郑虔等著名画家。
所画山水神奇秀美,逼似玄圃和潇湘。
看了画中境界,不禁使自己仿佛回到早年游过的天姥山又听到了猿猴凄清的叫声。
回想前夜刘单作画时大风大雨,好像是惊动了蒲城的鬼神。
刚做好的山水屏障墨迹未干,让人联想到女娲补天的神话传说。
春天归来,野亭外长满了野花野草,水中的孤舟上,渔翁正趁着暮色钓鱼。
水非常清澈,也非常的深,水面非常开阔,倾斜的小岛上景物细致入微。
屏障上的江岸还有竹林,沿江生长的斑竹活灵活现。
刘单天生聪慧,又非常的喜爱作画。
现在有两个儿子,挥笔洒墨也无人可比。
大儿子绝顶聪明,能在悬崖里画上老树。
小儿子心窍机灵,相貌还如同童子一般。
若耶溪,旁边有云门寺,风景优美。
我被刘单所画盛景吸引,不禁心驰神往,忽有归隐的想法。
这首咏画长歌的开端,确实来得突兀,令人惊奇。南宋时,杨诚斋就指出这是惊人之句。虽是惊人,但并非没头没脑地虚张声势,而是合情合理的实叙起因。天宝十三载秋,杜甫因长安米贵,送家属到奉先县寄居,才有机会见到刘少府和他画的屏障,这不但使我们知道刘少府名单,更对我们理解这开端大有好处。杜公去拜访刘县尉,走进他家厅堂,一抬眼就看见山水屏障。“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拿现在流行的术语来说,就是主人震撼人心的作品,对杜甫这个审美主体所发生的效应。这屏障一下子就能把眼力很高的杜公摄住,足见其绝非凡笔。枫树之生,烟雾之起,又用语言画出了画的真实生动,使人目眩心移,惊奇赞叹。从诗的章法看,开端这两句,就足以笼罩全篇。
惊奇赞叹之际,杜公自然要向主人问起屏障的来由。所以接着“闻君扫却赤县图,乘兴遣画沧洲趣”。唐朝人画画,是不兴题款的,更没有题上“某某图”或一段诗文,所以杜公因问而得闻。“扫却”是落笔迅疾,足见刘少府绘事之精熟。唐人山水画中,也就有写实的,如杜公后来在成都所咏“蜀道地图”。先画赤县图,引起了画兴,于是“乘兴遣画沧洲趣”,这不拘泥于实景的写意,画家的精神自由,情趣酣畅,技巧也就能充分发挥。“沧洲趣”这三个字,实是全篇之眼,亦即主题思想之所在。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沧洲趣”就是与仕宦之情相对立的隐逸之趣。这首歌行写到的三方面,一是画家刘少府,二是他的作品山水障,三是诗人自己,这三者都由沧洲趣绾合在一起。
“画师亦无数”以下六句,算是第二段,赞美刘少府是难得的画家。这赞美分三层说,一层说画师虽多,好手难遇。而你这画使我心神俱融,足见你极重绘事,功力深厚,不愧好手。二层说当代名家祁岳、郑虔都赶不上你。三层说即使是前代名家杨契丹,你也远远超过了。三层递进,越赞越高。照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的记载,杨契丹的画列为“上品中”,那么,刘少府就该是“上品上”了。刘少府可能就是后来代宗时被宰相元载援引的礼部郎中刘单,然至今没有发现有关他善画的记载。
盛赞画家其人,接着便落实在画上,“得非玄圃裂”以下八句,从大处着眼,写屏障山水的奇妙入神。这画中的山水是不可实指,难以名称的,“得非玄圃张,无乃潇湘翻”,于是以怪叹的语气喝起,昆仑山颠的玄圃是仙人所居,流向洞庭的潇湘也是神人所在,玄圃的山分裂到画上,潇湘的水翻腾在画上,这种神奇超妙可以想象而难以言传。如果光是这样比譬,还是虚了一点,接着进一步坐实:“悄然坐我天姥下,耳边似已闻清猿”。诗人这一坐进去,令人有了恍如眼前的感觉。宋时黄山谷就化用此意,写了一首题画诗:“惠崇烟雨归雁,坐我潇湘洞庭。欲唤扁舟归去,故人言是丹青。”画的神妙,形容到此地步,也算到顶了。殊不知到顶还要上天“及思前夜风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气淋漓障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画能移人还不算,更神奇到足以惊天地、泣鬼神,而且借用本地风雨,说得煞有介事,活龙活现。于此,我们不得不惊叹杜公诗思之瑰奇,这样写法也沾溉后人不浅。李贺的《李凭箜篌引》“梦入神山教神妪……石破天惊逗秋雨”,便是从此化出。如此的浪漫夸张,之所以令人神往,在于“元气淋漓障犹湿”,画上水墨的渲淡变幻便是它生发的实处。
杜公不愧是卓越的鉴赏家,他不但能深赏画趣,深通画理,而且还深知画法。上面八句勾出了全幅屏障的大势“野亭春还杂花远”以下六句,便描绘了画中的细节,这样的顺序,也是和一幅山水的创作过程是一致的。“野亭春还杂花远”,是陆地近景,“渔翁瞑踏孤舟立”,是水中近景,“沧浪水深青溟阔”是水的中远景,“欹岸侧岛秋毫末”是水边远景,“不见湘妃鼓瑟时,至今斑竹临江活”,又是水边的近景。能辨清竹子的种属,必须是画的下方近处。这六句写法之妙,不仅看出山水的回环交错,近细远略,而且还使我们仿佛随着杜公仔细观赏时视点的转移。
“刘侯天机精”以下至篇末,犹如作画最后收拾点缀,毫发无憾,总束全篇。“刘侯天机精,爱画入骨髓”,照应前面“知君重毫素”,说刘天资颖异,又喜爱绘事至于刻骨沦髓,工力之深,不言而喻,这就点明了他的画出神入化的原因。“两儿郎”六句,人与画同时补收,俱臻完美。一位艺高当代的画家还有两儿克绍箕裘,一幅神奇的山水屏障添上老树山僧和童子丽更饶情趣,都使人心悦意快,笔锋一转,说到诗人自己。“若耶溪,云门寺,吾独胡为在泥滓,青鞋布袜从此始。”这看起来,似乎收得太突然,前代评家们都说到这点,但未说出所以然。其实,只要明白杜公通篇都没有离开画面,也就不会感到突然了。
全诗或虚或实,波澜层出,生动传神,笔力饱满,脉络分明,实为古代题画诗中的珍品。
这首诗作于天宝十三载(754年)。奉先县在长安东北二百多里,县令为杜甫妻子杨氏的族人。当时长安秋雨成灾乏食,杜甫遂将妻子儿女送往奉先暂住。在那里他认识了善画的县尉刘单。这首诗为题画诗,诗人为记录刘单父子画山水屏的技艺和经过,使人如睹名画,于是创作了这首诗。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四座且勿语,听我醉中吟。池塘春草未歇,高树变鸣禽。鸿雁初飞江上,蟋蟀还来床下,时序百年心。谁要卿料理,山水有清音。
欢多少,歌长短,酒浅深。而今已不如昔,后定不如今。闲处直须行乐,良夜更教秉烛,高会惜分阴。白发短如许,黄菊倩谁簪。
夫自古之善书者,汉魏有钟张之绝,晋末称二王之妙。王羲之云:“顷寻诸名书,钟张信为绝伦,其馀不足观。”可谓钟张云没,而羲献继之。又云:“吾书比之钟张,钟当抗行,或谓过之。张草犹当雁行。然张精熟,池水尽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谢之。”此乃推张迈钟之意也。考其专擅,虽未果于前规;摭以兼通,故无惭于即事。
评者云:“彼之四贤,古今特绝;而今不逮古,古质而今妍。”夫质以代兴,妍因俗易。虽书契之作,适以记言;而淳醨一迁,质文三变,驰骛沿革,物理常然。贵能古不乖时,今不同弊,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何必易雕宫于穴处,反玉辂于椎轮者乎!
又云:“子敬之不及逸少,犹逸少之不及钟张。”意者以为评得其纲纪,而未详其始卒也。且元常专工于隶书,伯英尤精于草体,彼之二美,而逸少兼之。拟草则馀真,比真则长草,虽专工小劣,而博涉多优;总其终始,匪无乖互。
谢安素善尺牍,而轻子敬之书。子敬尝作佳书与之,谓必存录,安辄题后答之,甚以为恨。安尝问敬:“卿书何如右军?”答云:“故当胜。”安云:“物论殊不尔。”子敬又答:“时人那得知!”敬虽权以此辞折安所鉴,自称胜父,不亦过乎!且立身扬名,事资尊显,胜母之里,曾参不入。以子敬之豪翰,绍右军之笔札,虽复粗传楷则,实恐未克箕裘。况乃假托神仙,耻崇家范,以斯成学,孰愈面墙!后羲之往都,临行题壁。子敬密拭除之,辄书易其处,私为不恶。羲之还见,乃叹曰:“吾去时真大醉也!”敬乃内惭。是知逸少之比钟张,则专博斯别;子敬之不及逸少,无或疑焉。
余志学之年,留心翰墨,味钟张之余烈,挹羲献之前规,极虑专精,时逾二纪。有乖入木之术,无间临池之志。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
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况云积其点画,乃成其字。曾不傍窥尺牍,俯习寸阴。引班超以为辞,援项籍而自满。任笔为体,聚墨成形。心昏拟效之方,手迷挥运之理,求其妍妙,不亦谬哉!
然君子立身,务修其本。杨雄谓:“诗赋小道,壮夫不为。”况复溺思毫厘,沦精翰墨者也!
夫潜神对弈,犹标坐隐之名;乐志垂纶,尚体行藏之趣。讵若功宣(一说“定”)礼乐,妙拟神仙,犹挻埴之罔穷,与工炉而并运。好异尚奇之士,玩体势之多方;穷微测妙之夫,得推移之奥赜。著述者假其糟粕,藻鉴者挹其菁华,固义理之会归,信贤达之兼善者矣。存精寓赏,岂徒然欤?
而东晋士人,互相陶染。至于王谢之族,郗庾之伦,纵不尽其神奇,咸亦挹其风味。去之滋永,斯道逾微。方复闻疑称疑,得末行末,古今阻绝,无所质问;设有所会,缄秘已深;遂令学者茫然,莫知领要,徒见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或乃就分布于累年,向规矩而犹远,图真不悟,习草将迷。假令薄解草书,粗传隶法,则好溺偏固,自阂通规。讵知心手会归,若同源而异派;转用之术,犹共树而分条者乎?
加以趋变适时,行书为要;题勒方畐(幅),真乃居先。草不兼真,殆于专谨;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草乖使转,不能成字;真亏点画,犹可记文。回互虽殊,大体相涉。故亦傍通二篆,俯贯八分,包括篇章,涵泳飞白。若毫厘不察,则胡越殊风者焉。
至如钟繇隶奇,张芝草圣,此乃专精一体,以致绝伦。伯英不真,而点画狼藉;元常不草,使转纵横。自兹己降,不能兼善者,有所不逮,非专精也。虽篆隶草章,工用多变,济成厥美,各有攸宜:篆尚婉而通,隶欲精而密,草贵流而畅,章务检而便。然后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故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验燥湿之殊节,千古依然;体老壮之异时,百龄俄顷。嗟乎,不入其门,讵窥其奥者也!
又一时而书,有乖有合,合则流媚,乖则雕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心遽体留,一乖也;意违势屈,二乖也;风燥日炎,三乖也;纸墨不称,四乖也;情怠手阑,五乖也。乖合之际,优劣互差。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笔畅。畅无不适,蒙无所从。当仁者得意忘言,罕陈其要;企学者希风叙妙,虽述犹疏。徒立其工,未敷厥旨。不揆庸昧,辄效所明;庶欲弘既往之风规,导将来之器识,除繁去滥,睹迹明心者焉。
代有《笔阵图》七行,中画执笔三手,图貌乖舛,点画湮讹。顷见南北流传,疑是右军所制。虽则未详真伪,尚可发启童蒙。既常俗所存,不藉编录。至于诸家势评,多涉浮华,莫不外状其形,内迷其理,今之所撰,亦无取焉。
若乃师宜官之高名,徒彰史牒;邯郸淳之令范,空著缣缃。暨乎崔、杜以来,萧、羊已往,代祀绵远,名氏滋繁。或藉甚不渝,人亡业显;或凭附增价,身谢道衰。加以糜蠹不传,搜秘将尽,偶逢缄赏,时亦罕窥,优劣纷纭,殆难覼缕。其有显闻当代,遗迹见存,无俟抑扬,自标先后。
且六文之作,肇自轩辕;八体之兴,始于嬴政。其来尚矣,厥用斯弘。但今古不同,妍质悬隔。既非所习,又亦略诸。复有龙蛇云露之流,龟鹤花英之类,乍图真于率尔,或写瑞于当年。巧涉丹青,工亏翰墨,异夫楷式,非所详焉。
代传羲之与子敬笔势论十章,文鄙理疏,意乖言拙,详其旨趣,殊非右军。且右军位重才高,调清词雅,声尘未泯,翰牍仍存。观夫致一书,陈一事,造次之际,稽古斯在;岂有贻谋令嗣,道叶义方,章则顿亏,一至于此!又云与张伯英同学,斯乃更彰虚诞。若指汉末伯英,时代全不相接;必有晋人同号,史传何其寂寥!非训非经,宜从弃择。
夫心之所达,不易尽于名言;言之所通,尚难形于纸墨。粗可仿佛其状,纲纪其辞。冀酌希夷,取会佳境。阙而末逮,请俟将来。今撰执、使、转、用之由,以祛未悟。
执,谓深浅长短之类是也;使,谓纵横牵掣之类是也;转,谓钩环盘纡之类是也;用,谓点画向背之类是也。方复会其数法,归于一途;编列众工,错综群妙。举前人之未及,启后学于成规;窥其根源,析其枝派。贵使文约理赡,迹显心通;披卷可明,下笔无滞。诡辞异说,非所详焉。
然今之所陈,务裨学者。但右军之书,代多称习,良可据为宗匠,取立指归。岂惟会古通今,亦乃情深调合。致使摹拓日广,研习岁滋,先后著名,多从散落;历代孤绍,非其效欤?试言其由,略陈数意:
止如《乐毅论》、《黄庭经》、《东方朔画赞》、《太师箴》、《兰亭集序》、《告誓文》,斯并代俗所传,真行绝致者也。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师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已叹。岂惟驻想流波,将贻啴喛之奏;驰神睢涣,方思藻绘之文。虽其目击道存,尚或心迷议舛。莫不强名为体,共习分区。岂知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既失其情,理乖其实,原夫所致,安有体哉!
夫运用之方,虽由己出。规模所设,信属目前。差之一豪,失之千里。苟知其术,适可兼通。心不厌精,手不忘熟。若运用尽于精熟,规矩谙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亦犹弘羊之心,预乎无际;庖丁之目,不见全牛。尝有好事,就吾求习,吾乃粗举纲要,随而授之,无不心悟手从,言忘意得,纵未穷于众术,断可极于所诣矣。
若思通楷则,少不如老;学成规矩,老不如少。思则老而愈妙,学乃少而可勉。勉之不已,抑有三时;时然一变,极其分矣。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仲尼云:“五十知命”、“七十从心”。故以达夷险之情,体权变之道,亦犹谋而后动,动不失宜;时然后言,言必中理矣。
是以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子敬已下,莫不鼓努为力,标置成体,岂独工用不侔,亦乃神情悬隔者也。或有鄙其所作,或乃矜其所运。自矜者将穷性域,绝于诱进之途;自鄙者尚屈情涯,必有可通之理。嗟乎,盖有学而不能,未有不学而能者也。考之即事,断可明焉。
然消息多方,性情不一,乍刚柔以合体,忽劳逸而分躯。或恬憺雍容,内涵筋骨;或折挫槎枿,外曜锋芒。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况拟不能似,察不能精,分布犹疏,形骸未检;跃泉之态,未睹其妍,窥井之谈,已闻其丑。纵欲唐突羲献,诬罔钟张,安能掩当年之目,杜将来之口!慕习之辈,尤宜慎诸。
至有未悟淹留,偏追劲疾;不能迅速,翻效迟重。夫劲速者,超逸之机;迟留者,赏会之致。将反其速,行臻会美之方;专溺于迟,终爽绝伦之妙。能速不速,所谓淹留;因迟就迟,讵名赏会!非其心闲手敏,难以兼通者焉。
假令众妙攸归,务存骨气;骨既存矣,而遒润加之。亦犹枝干扶疏,凌霜雪而弥劲;花叶鲜茂,与云日而相晖。如其骨力偏多,遒丽盖少,则若枯槎架险,巨石当路,虽妍媚云阙,而体质存焉。若遒丽居优,骨气将劣,譬夫芳林落蕊,空照灼而无依;兰沼漂萍,徒青翠而奚托。是知偏工易就,尽善难求。
虽学宗一家,而变成多体,莫不随其性欲,便以为姿。质直者则径侹不遒,刚佷者又倔强无润;矜敛者弊于拘束,脱易者失于规矩;温柔者伤于软缓,躁勇者过于剽迫;狐疑者溺于滞涩,迟重者终于蹇钝;轻琐者淬于俗吏。斯皆独行之士,偏玩所乖。
《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况书之为妙,近取诸身。假令运用未周,尚亏工于秘奥;而波澜之际,已浚发于灵台。必能傍通点画之情,博究始终之理,镕铸虫篆,陶均草隶。体五材之并用,仪形不极;象八音之迭起,感会无方。至若数画并施,其形各异;众点齐列,为体互乖。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违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迟,遣不恒疾;带燥方润,将浓遂枯;泯规矩于方圆,遁钩绳之曲直;乍显乍晦,若行若藏;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无间心手,忘怀楷则;自可背羲献而无失,违钟张而尚工。
譬夫绛树青琴,殊姿共艳;随珠和璧,异质同妍。何必刻鹤图龙,竟惭真体;得鱼获兔,犹吝筌蹄。
闻夫家有南威之容,乃可论于淑媛;有龙泉之利,然后议于断割。语过其分,实累枢机。
吾尝尽思作书,谓为甚合,时称识者,辄以引示。其中巧丽,曾不留目;或有误失,翻被嗟赏。既昧所见,尤喻所闻;或以年职自高,轻致陵诮。余乃假之以缃缥,题之以古目,则贤者改观,愚夫继声;竞赏毫末之奇,罕议锋端之失;犹惠侯之好伪,似叶公之惧真。是知伯子之息流波,盖有由矣。
夫蔡邕不谬赏,孙阳不妄顾者,以其玄鉴精通,故不滞于耳目也。向使奇音在爨,庸听惊其妙响;逸足伏枥,凡识知其绝群,则伯喈不足称,伯乐未可尚也。至若老姥遇题扇,初怨而后请;门生获书几,父削而子懊。知与不知也。夫士屈于不知己,而申于知己;彼不知也,曷足怪乎!故庄子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老子云:“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之则不足以为道也。岂可执冰而咎夏虫哉!”
自汉魏已来,论书者多矣,妍蚩杂糅,条目纠纷:或重述旧章,了不殊于既往;或苟兴新说,竟无益于将来;徒使繁者弥繁,阙者仍阙。今撰为六篇,分成两卷,第其工用,名曰书谱,庶使一家后进,奉以规模;四海知音,或存观省。缄秘之旨,余无取焉。
垂拱三年写记
汉水东流,都洗尽,髭胡膏血。人尽说,君家飞将,旧时英烈。破敌金城雷过耳,谈兵玉帐冰生颊。想王郎,结发赋从戎,传遗业。
腰间剑,聊弹铗。尊中酒,堪为别。况故人新拥,汉坛旌节。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但从今,记取楚楼风,庾台月。
雁帖寒云次第飞,向南犹自怨归迟。谁能瘦马关山道,又到西风扑鬓时。
人杳杳,思依依,更无芳树有乌啼。凭将扫黛窗前月,持向今宵照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