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

唐代杜甫

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

闻君扫却赤县图,乘兴遣画沧洲趣。

画师亦无数,好手不可遇。

对此融心神,知君重毫素。

岂但祁岳与郑虔,笔迹远过杨契丹。

得非玄圃裂,无乃萧湘翻?

悄然坐我天姥下,耳边已似闻清猿。

反思前夜风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

元气淋漓障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

野亭春还杂花远,渔翁暝踏孤舟立。

沧浪水深青溟阔,欹岸侧岛秋毫末。

不见湘妃鼓瑟时,至今斑竹临江活。

刘侯天机精,爱画入骨髓。

处有两儿郎,挥洒亦莫比。

大儿聪明到,能添老树巅崖里。

小儿心孔开,貌得山僧及童子。

若耶溪,云门寺。

吾独胡为在泥滓,青鞋布袜从此始。

白话译文

走进刘单家厅堂,一抬眼就看见山水屏障,其枫树之生,烟雾之起震撼人心。

刘单刚画完了描绘奉先县的《赤县图》,又乘兴画出了这幅充满隐逸情趣的山水障子。

画师虽然很多,但是一个好的画师确实很难得的。

从刘单呕心沥血画山水障子来看,可知他是酷爱绘画艺术的。

刘画水平超过了杨契丹、祁岳和郑虔等著名画家。

所画山水神奇秀美,逼似玄圃和潇湘。

看了画中境界,不禁使自己仿佛回到早年游过的天姥山又听到了猿猴凄清的叫声。

回想前夜刘单作画时大风大雨,好像是惊动了蒲城的鬼神。

刚做好的山水屏障墨迹未干,让人联想到女娲补天的神话传说。

春天归来,野亭外长满了野花野草,水中的孤舟上,渔翁正趁着暮色钓鱼。

水非常清澈,也非常的深,水面非常开阔,倾斜的小岛上景物细致入微。

屏障上的江岸还有竹林,沿江生长的斑竹活灵活现。

刘单天生聪慧,又非常的喜爱作画。

现在有两个儿子,挥笔洒墨也无人可比。

大儿子绝顶聪明,能在悬崖里画上老树。

小儿子心窍机灵,相貌还如同童子一般。

若耶溪,旁边有云门寺,风景优美。

我被刘单所画盛景吸引,不禁心驰神往,忽有归隐的想法。

词句注释

  1. 山水障:即画有山水的屏障。
  2. 不合:不该。
  3. 底:什么,为什么。
  4. 君:指刘单。
  5. 扫却:画成。扫,有一挥而就的意思。
  6. 赤县:唐时京都所辖的县称赤县,此指奉先县。
  7. 沧洲:滨水之地,古时常用以称隐士居住的地方。
  8. 此:指山水障。
  9. 融心神:全副身心都用进画里,即呕心沥血作画。
  10. 重毫素:重视绘画,酷爱绘画。毫素,毛笔和素绢,都是用来绘画的。
  11. 祁岳:与杜甫同时的著名画家。《图绘宝鉴·补遗》说他“工山水”。
  12. 郑虔:杜甫好友。夏文彦《图绘宝鉴》卷二说他“善画山水,山饶墨,树枝老硬”。
  13. 笔迹:指绘画技法。
  14. 杨契丹:隋朝名画家,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八说他官至上仪同,列为“上品中”。
  15. 玄圃:一作“县圃”。传说为昆仑山巅名,乃仙人所居之处。
  16. 潇湘:指湖南的潇水、湘江,潇水在零陵县人湘江,合称“潇湘”。
  17. 悄然:不知不觉貌。
  18. 天姥:山名,在今浙江嵊州东、天台西北。杜甫早年游吴越时曾到此,《壮游》诗有“归帆拂天姥”之句,可证。
  19. 清猿:猿的叫声凄清。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渌水荡漾清猿啼。”
  20. 反思:回想。
  21. 蒲城:即奉贤县旧名。因唐睿宗李旦死后葬于蒲城西城西北之桥陵,遂改名奉先。
  22. 元气:生成天地万物的原始之气。
  23. 障犹湿:是说墨迹未干。
  24. 真宰:指天神。
  25. 春还:春回大地。
  26. 暝:暮夜。
  27. 沧浪:多用于形容水包极清。
  28. 青溟:青色的大海。
  29. 欹:倾斜。
  30. 侧:旁边,不在中央。
  31. 秋毫末:指所画岸、岛等景物细致入微。
  32. 湘妃:传说中舜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舜死后,二妃痛哭。泪珠洒落在竹子上形成斑点,名湘妃竹。
  33. 33.鼓瑟:语出《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瑟兮”。湘灵,即湘妃。
  34. 34.刘侯:指刘单。
  35. 35.天机:犹言灵性。
  36. 36.入骨髓:是说酷爱作画。
  37. 挥洒:挥笔洒墨,指作画。
  38. 莫比:无人可比。
  39. 聪明到:犹言绝顶聪明。到,至、极。
  40. 心孔开:心窍机灵。
  41. 貌:描画,描摹。
  42. 若耶溪:在今浙江绍兴市南若耶山下。
  43. 云门寺:临若耶溪,风景优美。杜甫年轻时曾到此。
  44. 胡为:为什么。
  45. 泥滓:泥垢,比喻俗世。
  46. 青鞋布袜:隐者所服。

作品赏析

这首咏画长歌的开端,确实来得突兀,令人惊奇。南宋时,杨诚斋就指出这是惊人之句。虽是惊人,但并非没头没脑地虚张声势,而是合情合理的实叙起因。天宝十三载秋,杜甫因长安米贵,送家属到奉先县寄居,才有机会见到刘少府和他画的屏障,这不但使我们知道刘少府名单,更对我们理解这开端大有好处。杜公去拜访刘县尉,走进他家厅堂,一抬眼就看见山水屏障。“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拿现在流行的术语来说,就是主人震撼人心的作品,对杜甫这个审美主体所发生的效应。这屏障一下子就能把眼力很高的杜公摄住,足见其绝非凡笔。枫树之生,烟雾之起,又用语言画出了画的真实生动,使人目眩心移,惊奇赞叹。从诗的章法看,开端这两句,就足以笼罩全篇。

惊奇赞叹之际,杜公自然要向主人问起屏障的来由。所以接着“闻君扫却赤县图,乘兴遣画沧洲趣”。唐朝人画画,是不兴题款的,更没有题上“某某图”或一段诗文,所以杜公因问而得闻。“扫却”是落笔迅疾,足见刘少府绘事之精熟。唐人山水画中,也就有写实的,如杜公后来在成都所咏“蜀道地图”。先画赤县图,引起了画兴,于是“乘兴遣画沧洲趣”,这不拘泥于实景的写意,画家的精神自由,情趣酣畅,技巧也就能充分发挥。“沧洲趣”这三个字,实是全篇之眼,亦即主题思想之所在。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沧洲趣”就是与仕宦之情相对立的隐逸之趣。这首歌行写到的三方面,一是画家刘少府,二是他的作品山水障,三是诗人自己,这三者都由沧洲趣绾合在一起。

“画师亦无数”以下六句,算是第二段,赞美刘少府是难得的画家。这赞美分三层说,一层说画师虽多,好手难遇。而你这画使我心神俱融,足见你极重绘事,功力深厚,不愧好手。二层说当代名家祁岳、郑虔都赶不上你。三层说即使是前代名家杨契丹,你也远远超过了。三层递进,越赞越高。照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的记载,杨契丹的画列为“上品中”,那么,刘少府就该是“上品上”了。刘少府可能就是后来代宗时被宰相元载援引的礼部郎中刘单,然至今没有发现有关他善画的记载。

盛赞画家其人,接着便落实在画上,“得非玄圃裂”以下八句,从大处着眼,写屏障山水的奇妙入神。这画中的山水是不可实指,难以名称的,“得非玄圃张,无乃潇湘翻”,于是以怪叹的语气喝起,昆仑山颠的玄圃是仙人所居,流向洞庭的潇湘也是神人所在,玄圃的山分裂到画上,潇湘的水翻腾在画上,这种神奇超妙可以想象而难以言传。如果光是这样比譬,还是虚了一点,接着进一步坐实:“悄然坐我天姥下,耳边似已闻清猿”。诗人这一坐进去,令人有了恍如眼前的感觉。宋时黄山谷就化用此意,写了一首题画诗:“惠崇烟雨归雁,坐我潇湘洞庭。欲唤扁舟归去,故人言是丹青。”画的神妙,形容到此地步,也算到顶了。殊不知到顶还要上天“及思前夜风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气淋漓障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画能移人还不算,更神奇到足以惊天地、泣鬼神,而且借用本地风雨,说得煞有介事,活龙活现。于此,我们不得不惊叹杜公诗思之瑰奇,这样写法也沾溉后人不浅。李贺的《李凭箜篌引》“梦入神山教神妪……石破天惊逗秋雨”,便是从此化出。如此的浪漫夸张,之所以令人神往,在于“元气淋漓障犹湿”,画上水墨的渲淡变幻便是它生发的实处。

杜公不愧是卓越的鉴赏家,他不但能深赏画趣,深通画理,而且还深知画法。上面八句勾出了全幅屏障的大势“野亭春还杂花远”以下六句,便描绘了画中的细节,这样的顺序,也是和一幅山水的创作过程是一致的。“野亭春还杂花远”,是陆地近景,“渔翁瞑踏孤舟立”,是水中近景,“沧浪水深青溟阔”是水的中远景,“欹岸侧岛秋毫末”是水边远景,“不见湘妃鼓瑟时,至今斑竹临江活”,又是水边的近景。能辨清竹子的种属,必须是画的下方近处。这六句写法之妙,不仅看出山水的回环交错,近细远略,而且还使我们仿佛随着杜公仔细观赏时视点的转移。

“刘侯天机精”以下至篇末,犹如作画最后收拾点缀,毫发无憾,总束全篇。“刘侯天机精,爱画入骨髓”,照应前面“知君重毫素”,说刘天资颖异,又喜爱绘事至于刻骨沦髓,工力之深,不言而喻,这就点明了他的画出神入化的原因。“两儿郎”六句,人与画同时补收,俱臻完美。一位艺高当代的画家还有两儿克绍箕裘,一幅神奇的山水屏障添上老树山僧和童子丽更饶情趣,都使人心悦意快,笔锋一转,说到诗人自己。“若耶溪,云门寺,吾独胡为在泥滓,青鞋布袜从此始。”这看起来,似乎收得太突然,前代评家们都说到这点,但未说出所以然。其实,只要明白杜公通篇都没有离开画面,也就不会感到突然了。

全诗或虚或实,波澜层出,生动传神,笔力饱满,脉络分明,实为古代题画诗中的珍品。

创作背景

这首诗作于天宝十三载(754年)。奉先县在长安东北二百多里,县令为杜甫妻子杨氏的族人。当时长安秋雨成灾乏食,杜甫遂将妻子儿女送往奉先暂住。在那里他认识了善画的县尉刘单。这首诗为题画诗,诗人为记录刘单父子画山水屏的技艺和经过,使人如睹名画,于是创作了这首诗。

名家点评

  • 宋代许彦周《诗话》:“画山水诗,少陵数首,无人可继者……苕溪渔隐曰:少陵题画山水数诗,其间古风二篇尤为超绝。荆公、东坡二诗悉录于左,时时哦之,以快滞懑。”
  • 宋代黄彻《巩溪诗话》:“反思前夜风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气淋漓障犹湿,真宰七诉天应泣。”……此皆穷本探妙,超出准绳处,不特状写景物也。
  • 宋代杨万里《诚斋诗话》:诗有惊人句。杜《山水障》:“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又“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
  • 明代钟惺《唐诗归》:钟云:唐突得妙。钟云:追写冥理,疑畏交集。钟云;从何处插入。
  • 明代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起便见画得妙,“得非”“无乃”“悄然”“已似”并“裂”字、“翻”字,便入画妙;“野亭春还”四句,描写兴致;“若耶”“云门”,见画中景象仿佛。徐中行曰:亦奇,亦脱,是何等气韵生动,摹拟逼真!蒋一梅曰:信口拈来都妙,自有画意。末,动人谋隐之思。周启琦曰:诗成画外之意,画写意外之情:妙得诗画三昧。
  • 明代王嗣奭《杜臆》:画有六法,“气韵生动”第一,“骨法用笔”次之。社以画法为诗法,通篇字字跳跃,天机盎然,见其气韵。乃“堂上不合生枫树”,突然而起,从天而下;已而忽入“前夜风雨急”,已而忽入“两儿挥洒”,突兀顿拌,不知所自来,见其骨法,至末因“貌山僧”,转“云门若耶”、“青鞋布袜”,阕然而止,总得画法经营位置之妙。而篇中最得画家三昧,尤在“元气淋漓障犹湿”一语。试一想象,此画至今在目,真是下笔有神;而诗中之画,令顾、陆奔走笔端。
  • 清代何焯《义门读书记》:是“新画”。皆有“新”字在。大概写。跌断,插人四句。新障变化曲折,并奉先少府亦不漏略。言其明。言其暗。言其平。言其侧。“野亭”以下六句细写,逐层不乱。带叙。画其高处。画其下处。四句又将大处细景补出。暗应“新”字结。
  • 清代张谦宜《茧斋诗谈》:中间“反思前夜风雨急”四句,向笔墨通神处一衬,将前后实写底俱映得灵异深沉,此以虚运实之妙。
  • 清代乾隆皇帝《唐宋诗醇》:起处飞腾而入,末则余波绵邈,中间忽然顿挫,刻意奇警,与李白《同族弟烛照山水画壁歌》用意正同而各极其妙。
  • 清代沈德潜《唐诗别裁》:惊风雨、泣鬼神意,写来怪怪奇奇,不顾俗眼。见画时思游名山,神游题外(末句下)。题画诗开出异境,后人往往宗之。
  • 清代杨伦《杜诗镜铨》:突兀。张上若云:以画作真,落想甚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诗亦若有神助。邵子湘云:忽接景语,妙。指点极缥渺。结到移情处,宛入真境,神游题外,尤觉去路邈然。字字飞腾跳跃,篇中无数山水境地人物,纵横出没,几莫测其端倪。
  • 清代叶矫然《龙性堂诗话初集》:“沧浪水深青溟阔,攲岸侧岛秋毫末。不见湘妃鼓瑟时,至今斑竹临江活”等句,笔底烟云,透出纸背,无能继者。
  • 清代方东树《昭昧詹言》:章法作用,奇怪神妙,此为第一,韩、苏以下无之。起突写二句,妙。下始接叙画,已奇矣。“画师”以下,接叙人,作两层跌入。“得非玄圃”数句,又接写画,乃遥接“烟雾”句下也,却隔两段。“耳边”句,随手于议写中起棱,“反思”四句棱汁。“野亭”六句又接写画,乃遥接“闻猿”句下也,却隔一段。“不见”二句,又于写中起棱。“刘侯”一段铺叙,乃接“杨契丹”句下也。每接不测,奇幻无伦。“若耶”四句,另一意作结,乃是兴也,远情阔韵。
  • 清代施补华《岘佣说诗》:起手用突兀之笔,中段用翻腾之笔,收处用逸宕之笔,突兀则气势壮,翻腾则波澜阔,逸宕则神韵远:诸法备矣。须细细揣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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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自古之善书者,汉魏有钟张之绝,晋末称二王之妙。王羲之云:“顷寻诸名书,钟张信为绝伦,其馀不足观。”可谓钟张云没,而羲献继之。又云:“吾书比之钟张,钟当抗行,或谓过之。张草犹当雁行。然张精熟,池水尽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谢之。”此乃推张迈钟之意也。考其专擅,虽未果于前规;摭以兼通,故无惭于即事。

评者云:“彼之四贤,古今特绝;而今不逮古,古质而今妍。”夫质以代兴,妍因俗易。虽书契之作,适以记言;而淳醨一迁,质文三变,驰骛沿革,物理常然。贵能古不乖时,今不同弊,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何必易雕宫于穴处,反玉辂于椎轮者乎!

又云:“子敬之不及逸少,犹逸少之不及钟张。”意者以为评得其纲纪,而未详其始卒也。且元常专工于隶书,伯英尤精于草体,彼之二美,而逸少兼之。拟草则馀真,比真则长草,虽专工小劣,而博涉多优;总其终始,匪无乖互。

谢安素善尺牍,而轻子敬之书。子敬尝作佳书与之,谓必存录,安辄题后答之,甚以为恨。安尝问敬:“卿书何如右军?”答云:“故当胜。”安云:“物论殊不尔。”子敬又答:“时人那得知!”敬虽权以此辞折安所鉴,自称胜父,不亦过乎!且立身扬名,事资尊显,胜母之里,曾参不入。以子敬之豪翰,绍右军之笔札,虽复粗传楷则,实恐未克箕裘。况乃假托神仙,耻崇家范,以斯成学,孰愈面墙!后羲之往都,临行题壁。子敬密拭除之,辄书易其处,私为不恶。羲之还见,乃叹曰:“吾去时真大醉也!”敬乃内惭。是知逸少之比钟张,则专博斯别;子敬之不及逸少,无或疑焉。

余志学之年,留心翰墨,味钟张之余烈,挹羲献之前规,极虑专精,时逾二纪。有乖入木之术,无间临池之志。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

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况云积其点画,乃成其字。曾不傍窥尺牍,俯习寸阴。引班超以为辞,援项籍而自满。任笔为体,聚墨成形。心昏拟效之方,手迷挥运之理,求其妍妙,不亦谬哉!

然君子立身,务修其本。杨雄谓:“诗赋小道,壮夫不为。”况复溺思毫厘,沦精翰墨者也!

夫潜神对弈,犹标坐隐之名;乐志垂纶,尚体行藏之趣。讵若功宣(一说“定”)礼乐,妙拟神仙,犹挻埴之罔穷,与工炉而并运。好异尚奇之士,玩体势之多方;穷微测妙之夫,得推移之奥赜。著述者假其糟粕,藻鉴者挹其菁华,固义理之会归,信贤达之兼善者矣。存精寓赏,岂徒然欤?

而东晋士人,互相陶染。至于王谢之族,郗庾之伦,纵不尽其神奇,咸亦挹其风味。去之滋永,斯道逾微。方复闻疑称疑,得末行末,古今阻绝,无所质问;设有所会,缄秘已深;遂令学者茫然,莫知领要,徒见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或乃就分布于累年,向规矩而犹远,图真不悟,习草将迷。假令薄解草书,粗传隶法,则好溺偏固,自阂通规。讵知心手会归,若同源而异派;转用之术,犹共树而分条者乎?

加以趋变适时,行书为要;题勒方畐(幅),真乃居先。草不兼真,殆于专谨;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草乖使转,不能成字;真亏点画,犹可记文。回互虽殊,大体相涉。故亦傍通二篆,俯贯八分,包括篇章,涵泳飞白。若毫厘不察,则胡越殊风者焉。

至如钟繇隶奇,张芝草圣,此乃专精一体,以致绝伦。伯英不真,而点画狼藉;元常不草,使转纵横。自兹己降,不能兼善者,有所不逮,非专精也。虽篆隶草章,工用多变,济成厥美,各有攸宜:篆尚婉而通,隶欲精而密,草贵流而畅,章务检而便。然后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故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验燥湿之殊节,千古依然;体老壮之异时,百龄俄顷。嗟乎,不入其门,讵窥其奥者也!

又一时而书,有乖有合,合则流媚,乖则雕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心遽体留,一乖也;意违势屈,二乖也;风燥日炎,三乖也;纸墨不称,四乖也;情怠手阑,五乖也。乖合之际,优劣互差。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笔畅。畅无不适,蒙无所从。当仁者得意忘言,罕陈其要;企学者希风叙妙,虽述犹疏。徒立其工,未敷厥旨。不揆庸昧,辄效所明;庶欲弘既往之风规,导将来之器识,除繁去滥,睹迹明心者焉。

代有《笔阵图》七行,中画执笔三手,图貌乖舛,点画湮讹。顷见南北流传,疑是右军所制。虽则未详真伪,尚可发启童蒙。既常俗所存,不藉编录。至于诸家势评,多涉浮华,莫不外状其形,内迷其理,今之所撰,亦无取焉。

若乃师宜官之高名,徒彰史牒;邯郸淳之令范,空著缣缃。暨乎崔、杜以来,萧、羊已往,代祀绵远,名氏滋繁。或藉甚不渝,人亡业显;或凭附增价,身谢道衰。加以糜蠹不传,搜秘将尽,偶逢缄赏,时亦罕窥,优劣纷纭,殆难覼缕。其有显闻当代,遗迹见存,无俟抑扬,自标先后。

且六文之作,肇自轩辕;八体之兴,始于嬴政。其来尚矣,厥用斯弘。但今古不同,妍质悬隔。既非所习,又亦略诸。复有龙蛇云露之流,龟鹤花英之类,乍图真于率尔,或写瑞于当年。巧涉丹青,工亏翰墨,异夫楷式,非所详焉。

代传羲之与子敬笔势论十章,文鄙理疏,意乖言拙,详其旨趣,殊非右军。且右军位重才高,调清词雅,声尘未泯,翰牍仍存。观夫致一书,陈一事,造次之际,稽古斯在;岂有贻谋令嗣,道叶义方,章则顿亏,一至于此!又云与张伯英同学,斯乃更彰虚诞。若指汉末伯英,时代全不相接;必有晋人同号,史传何其寂寥!非训非经,宜从弃择。

夫心之所达,不易尽于名言;言之所通,尚难形于纸墨。粗可仿佛其状,纲纪其辞。冀酌希夷,取会佳境。阙而末逮,请俟将来。今撰执、使、转、用之由,以祛未悟。

执,谓深浅长短之类是也;使,谓纵横牵掣之类是也;转,谓钩环盘纡之类是也;用,谓点画向背之类是也。方复会其数法,归于一途;编列众工,错综群妙。举前人之未及,启后学于成规;窥其根源,析其枝派。贵使文约理赡,迹显心通;披卷可明,下笔无滞。诡辞异说,非所详焉。

然今之所陈,务裨学者。但右军之书,代多称习,良可据为宗匠,取立指归。岂惟会古通今,亦乃情深调合。致使摹拓日广,研习岁滋,先后著名,多从散落;历代孤绍,非其效欤?试言其由,略陈数意:

止如《乐毅论》、《黄庭经》、《东方朔画赞》、《太师箴》、《兰亭集序》、《告誓文》,斯并代俗所传,真行绝致者也。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师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已叹。岂惟驻想流波,将贻啴喛之奏;驰神睢涣,方思藻绘之文。虽其目击道存,尚或心迷议舛。莫不强名为体,共习分区。岂知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既失其情,理乖其实,原夫所致,安有体哉!

夫运用之方,虽由己出。规模所设,信属目前。差之一豪,失之千里。苟知其术,适可兼通。心不厌精,手不忘熟。若运用尽于精熟,规矩谙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亦犹弘羊之心,预乎无际;庖丁之目,不见全牛。尝有好事,就吾求习,吾乃粗举纲要,随而授之,无不心悟手从,言忘意得,纵未穷于众术,断可极于所诣矣。

若思通楷则,少不如老;学成规矩,老不如少。思则老而愈妙,学乃少而可勉。勉之不已,抑有三时;时然一变,极其分矣。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仲尼云:“五十知命”、“七十从心”。故以达夷险之情,体权变之道,亦犹谋而后动,动不失宜;时然后言,言必中理矣。

是以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子敬已下,莫不鼓努为力,标置成体,岂独工用不侔,亦乃神情悬隔者也。或有鄙其所作,或乃矜其所运。自矜者将穷性域,绝于诱进之途;自鄙者尚屈情涯,必有可通之理。嗟乎,盖有学而不能,未有不学而能者也。考之即事,断可明焉。

然消息多方,性情不一,乍刚柔以合体,忽劳逸而分躯。或恬憺雍容,内涵筋骨;或折挫槎枿,外曜锋芒。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况拟不能似,察不能精,分布犹疏,形骸未检;跃泉之态,未睹其妍,窥井之谈,已闻其丑。纵欲唐突羲献,诬罔钟张,安能掩当年之目,杜将来之口!慕习之辈,尤宜慎诸。

至有未悟淹留,偏追劲疾;不能迅速,翻效迟重。夫劲速者,超逸之机;迟留者,赏会之致。将反其速,行臻会美之方;专溺于迟,终爽绝伦之妙。能速不速,所谓淹留;因迟就迟,讵名赏会!非其心闲手敏,难以兼通者焉。

假令众妙攸归,务存骨气;骨既存矣,而遒润加之。亦犹枝干扶疏,凌霜雪而弥劲;花叶鲜茂,与云日而相晖。如其骨力偏多,遒丽盖少,则若枯槎架险,巨石当路,虽妍媚云阙,而体质存焉。若遒丽居优,骨气将劣,譬夫芳林落蕊,空照灼而无依;兰沼漂萍,徒青翠而奚托。是知偏工易就,尽善难求。

虽学宗一家,而变成多体,莫不随其性欲,便以为姿。质直者则径侹不遒,刚佷者又倔强无润;矜敛者弊于拘束,脱易者失于规矩;温柔者伤于软缓,躁勇者过于剽迫;狐疑者溺于滞涩,迟重者终于蹇钝;轻琐者淬于俗吏。斯皆独行之士,偏玩所乖。

《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况书之为妙,近取诸身。假令运用未周,尚亏工于秘奥;而波澜之际,已浚发于灵台。必能傍通点画之情,博究始终之理,镕铸虫篆,陶均草隶。体五材之并用,仪形不极;象八音之迭起,感会无方。至若数画并施,其形各异;众点齐列,为体互乖。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违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迟,遣不恒疾;带燥方润,将浓遂枯;泯规矩于方圆,遁钩绳之曲直;乍显乍晦,若行若藏;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无间心手,忘怀楷则;自可背羲献而无失,违钟张而尚工。

譬夫绛树青琴,殊姿共艳;随珠和璧,异质同妍。何必刻鹤图龙,竟惭真体;得鱼获兔,犹吝筌蹄。

闻夫家有南威之容,乃可论于淑媛;有龙泉之利,然后议于断割。语过其分,实累枢机。

吾尝尽思作书,谓为甚合,时称识者,辄以引示。其中巧丽,曾不留目;或有误失,翻被嗟赏。既昧所见,尤喻所闻;或以年职自高,轻致陵诮。余乃假之以缃缥,题之以古目,则贤者改观,愚夫继声;竞赏毫末之奇,罕议锋端之失;犹惠侯之好伪,似叶公之惧真。是知伯子之息流波,盖有由矣。

夫蔡邕不谬赏,孙阳不妄顾者,以其玄鉴精通,故不滞于耳目也。向使奇音在爨,庸听惊其妙响;逸足伏枥,凡识知其绝群,则伯喈不足称,伯乐未可尚也。至若老姥遇题扇,初怨而后请;门生获书几,父削而子懊。知与不知也。夫士屈于不知己,而申于知己;彼不知也,曷足怪乎!故庄子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老子云:“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之则不足以为道也。岂可执冰而咎夏虫哉!”

自汉魏已来,论书者多矣,妍蚩杂糅,条目纠纷:或重述旧章,了不殊于既往;或苟兴新说,竟无益于将来;徒使繁者弥繁,阙者仍阙。今撰为六篇,分成两卷,第其工用,名曰书谱,庶使一家后进,奉以规模;四海知音,或存观省。缄秘之旨,余无取焉。

垂拱三年写记

满江红·汉水东流

宋代 • 辛弃疾

汉水东流,都洗尽,髭胡膏血。人尽说,君家飞将,旧时英烈。破敌金城雷过耳,谈兵玉帐冰生颊。想王郎,结发赋从戎,传遗业。

腰间剑,聊弹铗。尊中酒,堪为别。况故人新拥,汉坛旌节。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但从今,记取楚楼风,庾台月。

于中好·雁帖寒云次第飞

清代 • 纳兰性德

雁帖寒云次第飞,向南犹自怨归迟。谁能瘦马关山道,又到西风扑鬓时。

人杳杳,思依依,更无芳树有乌啼。凭将扫黛窗前月,持向今宵照别离。

杜甫
简介描述:

杜甫(712年2月12日—770年),字子美,自号少陵野老,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祖籍襄阳(今属湖北),自其曾祖时迁居巩县(今河南巩义西南)。与李白合称“李杜”。为了与另两位诗人李商隐与杜牧即“小李杜”区分,杜甫与李白又合称“大李杜”,杜甫也常被称为“老杜”。后世称其杜拾遗、杜工部,也称他杜少陵、杜草堂。

杜甫少年时代曾先后游历吴越和齐赵,其间曾赴洛阳应举不第。三十五岁以后,先在长安应试,落第;后来向皇帝献赋,向贵人投赠。官场不得志,目睹了唐朝上层社会的奢靡与社会危机。天宝十四载(755年),安史之乱爆发,潼关失守,杜甫先后辗转多地。乾元二年(759年)杜甫弃官入川,虽然躲避了战乱,生活相对安定,但仍然心系苍生,胸怀国事。杜甫创作了《登高》《春望》《北征》以及“三吏”、“三别”等名作。虽然杜甫是个现实主义诗人,但他也有狂放不羁的一面,从其名作《饮中八仙歌》不难看出杜甫的豪气干云。大历五年(770年)冬,病逝,享年五十九岁。

杜甫在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影响非常深远,被后世尊称为“诗圣”,他的诗被称为“诗史”。杜甫的思想核心是仁政思想,他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宏伟抱负。杜甫虽然在世时名声并不显赫,但后来声名远播,对中国文学和日本文学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杜甫共有约1500首诗歌被保留了下来,大多集于《杜工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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