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冈已隔红尘断,村落更年丰。移居要就:窗中远岫,舍后长松。十年种木,一年种谷,都付儿童。老夫惟有:醒来明月,醉后清风。
玄都观里桃千树,花落水空流。凭君莫问:清泾浊渭,去马来牛。谢公扶病,羊昙挥涕,一醉都休。古今几度:生存华屋,零落山丘。
重重叠叠的山冈隔断了俗世红尘,小村落又迎来了丰收年。即将移居新的住处了,那里窗中可见远山,舍后中有长松。十年种树,一年种谷,关于将来还是交给那些年轻人吧。只要醒来时有明月相照,醉酒后有清风相伴,我就知足了。
玄都观里曾有无数株桃花烂漫盛开,而今早已花谢如流水,不复存在。请您不必去探求明白:奔流着的是清泾还是浊渭,苍茫之中是马去还是牛来。谢安重回故地已满是病态,羊昙为他的去世流泪痛哀。这样的存殁之感,在我酩酊一醉之后便淡然忘怀。要知道古往今来有多少同样的感慨:活着时身居高厦大宅,到头来免不了要在荒凉的山丘中把尸骨掩埋。
第一首小令的上半部分,写作者“卜居外家东园”的原因。“重冈已隔红尘断,村落更年丰。移居要就,窗中远岫,舍后长松。”这就是作者认为十分理想的卜居之地,是作者心中向往的优美的幽居佳境。第一句饱含了作者此前所有的国破家亡之痛。重叠的山冈能把他所不愿意再看到的那个世界完全隔绝开来,同时也就斩断了那些痛苦的记忆。他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接下来写卜居之地的理想条件,一个“已”字,一个“更”字,前后呼应,把“卜居”的有利条件讲得很充分。而有利条件还不少,于是又逐一列出:“移居”要趋就“窗中远岫”和“舍后长松”。“窗中”句从谢朓诗句“窗中列远岫,庭际俯乔林”化出,从而增加了一种山水诗人向往幽居佳境的情趣。下半部分写移居新环境中的新生活,人活着,总要吃饭穿衣,作为平民,种木、种谷之类的事,不干是不行的。而他年事已高,不宜体力劳动,所以“十年种木,一年种谷”的体力劳动,全都交付给儿童们去干。而自己惟有“醒来明月,醉后清风。”这是诗人晚年的生活写照。“醒”“醉”并列,而重点在“醉”。醒只不过是醉与醉之间的过渡。“醉后”一任“清风”吹拂,“醒来”只见“明月”相照。清风明月醒复醉,看似悠闲,而一腔酸楚,满腹忧郁,都从这里曲曲传出。
整首小令从表面上看,只是对山林间悠然自得的生活感到欣慰与满足,没有任何一字提及诗人对当时的元朝暴政的不满之情;而实际上,字字句句语含沉痛,蕴藏着对暴政的不满之意。虽不言情,但通过写景抒情,情藏景中,充满了诗人悲愤之情,情深意挚,可谓是一切景语皆情语。
如果说第一首曲子作者“卜居”东园后屏隔红尘、醉度余生的感受是通过景物形象来衬托表现的话,那么,在第二首曲子中作者完全是用了另一种写法,即通过一连串寓意深沉的典故,替代了作者的自白。
第二首小令的第一句引用唐代诗人刘禹锡的成句“玄都观里桃千树”。刘禹锡于元和十年(815年)春,由朗州贬所召回京城,见京城人争相去玄都观赏花,写了《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诗,以讽刺当朝新贵的暴富:“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这正是他离京十年、旧地重回的感受。因为这四句诗“语涉讥刺”,引起执政者的不满,刘禹锡再度远贬为连州刺史。十四年后刘禹锡再度回到京城重游玄都观,又写下《再游玄都观》:“百亩中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元好问这里是以玄都观的盛衰和桃花流水暗示着人世的起伏变迁和时光对一个人的消磨。而第二句“花落水空流”的景象正说明了作者怅惘的心境。一个“空”字,无限悲凉。接着“凭君莫问:清泾浊渭”二句用泾流清而渭水浊的传说;“去马来牛”化用《庄子·秋水》“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之意。杜甫《秋雨叹》中有“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之句。作者将其从杜诗中游离出来,借以表现世事纷纭难辨、是非扰杂不清的象征意义。所谓“莫问”,其实就是不想说,也说不清楚,可见其中必有难言之痛。这里以退为进,愈扫愈生,传达了作者沉重的失落感,和无可言说的悲哀。最后“谢公扶病,羊昙挥涕,一醉都休。古今几度:生存华屋,零落山丘”几句用的都是《晋书·谢安传》的典故。谢安晚年受到司马道子的排挤,离开京城建康(今江苏南京),出镇广陵。太元十年(385),谢安扶病还京,经过西州门,对左右说:“吾病殆不起乎!”不久果然病逝。他的外甥羊昙素受谢安恩重,从此悲戚辍乐,不忍心再行经西州门。后来因为喝醉了酒,误入这一禁区,发现时已经过晚。他日诵曹植《箜篌引》的诗句,恸哭而去。元好问既以谢安的“扶病”借喻自己重回故园的衰残,又以羊昙的“挥涕”来代表自己对外家人物殁亡的哀悼,所谓“一醉都休”,不过是强行自我麻醉而已。这显示了作者历经国变之后,万念俱灰、苟延残喘的沉重心情。结尾的“生存华屋,零落山丘”二句,则正是羊昙所诵曹植诗句的内容。这是对“一醉都休”的事实上的否定。“生存”与“卜居”又建立了想象间的联系,也就是所谓“扣题”。
整首小令蕴涵着作者极为丰富的述意:刘郎去后重来,犹见“玄都观里桃千树”,而如今连片花也没有,说明诗人所重见的故乡,面目全非;“清泾浊渭,去马来牛”,非不可辨,作者却“凭君莫问”,不愿意再细详世事,显示了国变之后的万念俱灰;羊昙恸哭谢安的存殁深情,作者宁可付之醉忘,反映了“旧家人物今谁在”(作者《东园晚眺》诗句)的严酷事实;而“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引曹植诗句,作为古今至理,则是对人生有限、世事无常的深沉慨叹。小令字面意思若潦倒颓伤,而神州陆沉之痛、荆棘铜驼之悲,见于言外。
这首曲子典重蕴深,带有较重的词味。这一来是因为“人月圆”本属词牌,后因合于北曲宫调的缘故才转为小曲;二来是由于散曲初创时期,词、曲界限并无明显分野,这是散曲在草创时期文人作品的特点。日后的散曲也用典故或引前人诗句,但援例和用意都要尖新显豁得多。
元好问这两首曲子语句中都隐约透出闲居后无所作为的无奈,这从结煞几句有意所作的豁达语中便可以看出。全曲应用了移情效果,化用前人成句,意辞俱到,含蕴深远。
这两首小令作于蒙古太宗十一年(1239年)。元好问于金哀宗正大元年(1224年)中宏词科,充国史馆编修。次年夏天,还居嵩山,接着又历任镇平、内乡、南阳县令。正大八年(1231年)秋,应诏入朝,任尚书省掾、左司都事,而金都汴京(今河南开封)已被蒙古军包围。天兴二年(1233年)正月,汴京守将崔立投降,正任左司都事的元好问随大批被俘官吏为蒙古军拘管,出京北渡黄河,羁系聊城(今属山东)。蒙古窝阔台汗七年(1235年)由聊城移居冠氏县。因元好问文名之盛,蒙古人有心接纳,可他心灰意懒,绝意仕途。历经一番动荡生活后,蒙古太宗十一年(1239年)元好问携家回到故乡忻州秀容(今山西沂州),过着遗民的生活,这时他已五十岁。其时金朝已亡,生母张氏也已久逝去,“外家”人物零落殆尽。早在他二十五岁的时候,蒙古军便已破忻州,他好容易才逃出去。在国破家亡之后又回到故乡,首先便遇到“卜居”问题。这两支以“卜居外家东园”为题的曲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写的。

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余去岁在东武,作《水调歌头》以寄子由。今年子由相从彭门居百余日,过中秋而去,作此曲以别。余以其语过悲,乃为和之,其意以不早退为戒,以退而相从之乐为慰云耳。
安石在东海,从事鬓惊秋。中年亲友难别,丝竹缓离愁。一旦功成名遂,准拟东还海道,扶病入西州。雅志困轩冕,遗恨寄沧洲。
岁云暮,须早计,要褐裘。故乡归去千里,佳处辄迟留。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忘忧。一任刘玄德,相对卧高楼。
予友苏子美之亡后四年,始得其平生文章遗稿于太子太傅杜公之家,而集录之,以为十卷。子美,杜氏婿也。遂以其集归之,而告于公曰:“斯文,金玉也。弃掷埋没粪土,不能销蚀。其见遗于一日产,必有收而宝之于后世者。虽其埋没而未出,其精气光怪已能常自发见,而物亦不能掩也。故方其摈斥摧挫、流离穷厄之时直,文章已自行于天下。虽其怨家仇人,及尝能出力而挤之死者,至其文章,则不能少毁而掩蔽之也。凡人之情,忽近而贵远。子美屈于今世犹若此,其伸于后世宜如何也?公其可无恨。”
予尝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而怪唐太宗致治几乎三王之盛,而文章不能革五代之余习。后百有余年,韩、李之徒出,然后元和之文始复于古。唐衰兵乱,又百余年,而圣宋兴,天下一定,晏然无事。又几百年阳,而古文始盛于今。自古治时少而乱时多。幸时治矣,文章或不能纯粹,或迟久而不相及妇。何其难之若是欤?岂非难得其人欤!苟一有其人,又幸而及出于治世,世其可不为之贵重而爱惜之欤!嗟吾子美,以一酒食之过,至废为民而流落以死。此其可以叹息流涕,而为当世仁人君子之职位宜与国家乐育贤材者惜也。
子美之齿少于余。而予学古文,反在其后。天圣之间,予举进士于有司,见时学者务以言语声偶挝裂,号为时文,以相夸尚气而子美独与其兄才翁及穆参军伯长,作为古歌诗、杂文旭。时人颇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顾也。其后,天子患时文之弊,下诏书,讽勉学者以趋于古焉。由是其风渐息,而学者稍趋于古焉。独子美为于举世不为之时,其始终自守,不牵世俗趋舍,可谓特立之士也。
子美官至大理评事、集贤校理而废,后为湖州长史以卒,享年四十有一。其状貌奇伟,望之昂然,而即之温温,久而愈可爱慕。其才虽高,而人亦不甚嫉忌。其击而去之者,意不在子美也。赖天子聪明仁圣,凡当时所指名而排斥,二三大臣而下,欲以子美为根而累之者,皆蒙保全,今并列于荣宠。虽与子美同时饮酒得罪之人,多一时之豪俊,亦被收采,进显于朝廷。而子美不幸死矣。岂非其命也!悲夫!
夫事有人力之可致,犹不可期,况乎天理之溟漠,又安可得而推!
惟公生有闻于当时,死有传于后世,苟能如此足矣,而亦又何悲!如公器质之深厚,智识之高远,而辅学术之精微,故充于文章,见于议论,豪健俊伟,怪巧瑰琦。其积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发于外者,烂如日月之光辉。其清音幽韵,凄如飘风急雨之骤至;其雄辞闳辩,快如轻车骏马之奔驰。世之学者,无问识与不识,而读其文,则其人可知。
呜呼!自公仕宦四十年,上下往复,感世路之崎岖;虽屯邅困踬,窜斥流离,而终不可掩者,以其公议之是非。既压复起,遂显于世;果敢之气,刚正之节,至晚而不衰。
方仁宗皇帝临朝之末年,顾念后事,谓如公者,可寄以社稷之安危;及夫发谋决策,从容指顾,立定大计,谓千载而一时。功名成就,不居而去,其出处进退,又庶乎英魄灵气,不随异物腐散,而长在乎箕山之侧与颖水之湄。
然天下之无贤不肖,且犹为涕泣而歔欷。而况朝士大夫,平昔游从,又予心之所向慕而瞻依!
呜呼!盛衰兴废之理,自古如此,而临风想望,不能忘情者,念公之不可复见而其谁与归!
漕水东去远,送君多暮情。
淹留野寺出,向背孤山明。
前望数千里,中无蒲稗生。
夕阳满舟楫,但爱微波清。
举酒林月上,解衣沙鸟鸣。
夜来莲花界,梦里金陵城。
叹息此离别,悠悠江海行。